“母後”周皇後從鳳座上起身,長裙曳地,拖拽至鍾煜麵前。周皇後的身量在常人中也屬高挑,如今抬頭看向鍾煜,卻需微微昂首。她穩了穩身形,喝道:“跪下!”周皇後一聲厲下,殿內僅餘呼吸聲一片。鍾煜掀了袍子,柱子落地似的,落了下去,抬頭目光變得漠然。身板直挺,如不倒的青鬆。周皇後目光冷冷,摁過少年右肩,尖酸諷刺道:“你本事挺大,竟敢跑到宮外,接榜,畫符。若不是有人攔著,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麽一走了之,做你的春秋大夢,羽化登仙,渺然世外?”鍾煜他本不欲與皇後唇槍舌劍。肩上那一抓,疼痛入骨。那一點痛感被無限放大,激起了他心底更深的一層的渴望,他覺得恨,不甘,所有的情感卻又被他壓了下去,化作了一層異乎尋常的冷靜。他漠然看著,壓低聲音道:“若是兒臣執意要走,何至於出現在此?”周皇後冷笑一聲:“枉本宮費盡心力請太傅、先生栽培你,眼下還能放你出去撒野不成?”鍾煜迎上周皇後視線,隻反問:“大趙有如今,自是依傍江湖。可若有朝一日,江湖若是易主,母後你又如何能袖手去看旁人崛起。母後,你苦心經營多年,父皇卻不以為意,真的以為兒臣將來定能如母後所願,平步青雲?”周皇後掌心發紅,塗著蔻丹的手指忽而握緊。她平複了許久的情緒,退開一步,卻握了拳,隻餘食指指著鍾煜:“照你這個道理,本宮是不是也該去怪萊陽山莊為什麽要我做這皇後!”鍾煜足足喘息了幾個來回,抬頭道:“母後當年之困,為何也要兒臣同樣去麵臨?”“啪”的一聲。這一掌打得鍾煜耳邊發嗡,聲音經久不散,疼痛伴著恥感遲緩而來。可他卻隻覺得燙。於是恥感退卻了,他的內心滾過一層層熱浪,讓他覺得他要說什麽,要做什麽,都是可以的。周皇後攥緊手指:“本宮怎麽就生養出了你這樣的人。”“果真多餘!”“倘若你兄長在,本宮何苦憂愁至此。”鍾煜冷笑一聲,一字一頓道:“倘若兄長未亡,母親想促成周家血脈登臨大寶,憑一己之力,也不能成。兒臣今日來此。不是求母後放兒臣走,而是兒臣自己要走。”音落,周皇後深吸一口氣,沉默了。呼吸間,她倏忽抽出侍從懷中的劍。劍光忽閃,富海原地驚跳,剛展臂,劍尖已正對鍾煜的眉心。鍾煜抬眼,向上看去,咬牙擰了眉頭。周皇後發絲微亂,自上而下地看著鍾煜:“那好,本宮今日便來問你。你若真想走,就給本宮留下你的血肉。你自己來破萊陽山莊的禁製。”殿門外,張德林等得心急如焚,隻能在殿外默然看著,恨不得衝進去一看。“張、德林!”這廂,張德林在殿外本就焦灼,眼前忽然一暗,陷入一片漆黑。一股極清甜的香粉味從背後傳來,張德林心中一驚,也不顧自己能不能將身後人的手拿下,袖子裹著手,鬆下了覆在自己眼上的手,轉過身,拍了拍衣袖,跪下行禮道:“奴才給蘭陵公主請安。”宮門外,一個穿著紅色襦裙的姑娘彎眼笑著,臂上戴著金釧,將原本捂住張德林眼睛的手背到身後,依舊道:“快來猜猜看,我是誰?”她眨了眨眼,伸手要扶張德林,卻落了個空,見張德林自己起來,隻得一笑:“怎麽就這麽生分了。”張德林苦笑。蘭陵公主漸漸隱了笑,忽然她想到了什麽,俯身上前,帶起一陣香風,在張德林跟前說道:“皇後娘娘不痛快麽?剛才我在外麵聽到了好大的動靜,是不是我要晚些來請安啦?”蘭陵公主往後退去,雙目很明亮,如雨後的天光,偏生這又是一個愛熱鬧的姑娘,雙目彎起。有一瞬張德林仿佛怔住了。蘭陵公主巧笑,雙目盈盈望著他,似乎耐著性子等對麵回複。有女子如此,一眼便知父母極是寵愛,是為掌上明珠。張德林臉上的笑卻慢慢淡去,低頭回道:“殿下,三殿下在裏頭。還是稍候些吧。”蘭陵公主停下動作,她止住了笑,往殿門內探去:“三哥在裏頭?”大殿高深,殿門口靜悄悄的,隻能聽到些許細微的動靜。而殿內,登時響起吸氣和驚呼的聲音,奔跑聲,言語聲,間雜在腳步聲裏麵。……清寧殿,鳳座前潑了一地鮮血。鍾煜半跪在地上,攥著右手腕,直視周皇後,宮人在旁跪地,低著眉,戰戰兢兢給他往手上裹著紗布。殿內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周皇後腳邊,血跡如潑墨般展開,形狀如枝椏,血跡順著地勢,徐徐蔓延著。她看著腳邊那攤暗紅色的血,“咣當”,揚了手中的劍,從衣襟間取了帕,擦了擦濺上少許鮮血的臉。那道血跡在她臉上抹開,周皇後眼底沉靜:“你既萊陽山莊禁忌,禁製破後這幾年裏,你的死活,本宮不管。”說罷,她拂袖,轉身往殿內走去。宮人低頭,抬手搭著鍾煜,欲扶起身。“這事不許聲張,以後誰都不許碰他,讓他自己起來。”周皇後話語擲地有聲,身影往屏風後而去。“屆時看他幾時滾回來!”鍾瑤在門口等了許久。殿門後,她看到一個影子漸漸朝門口移來。這影子移動得不快,從半人高的模樣越移越長。那道斜斜的陰影隔在大殿前,一雙黑靴踏了出去,光落在那人的眉眼上,側臉如剪影,嘴唇微白,雙目似被陽光刺到,睜眼時微微吃力,眼下的小痣隨之一動。鍾瑤朝宮外走來的身影招了招手:“三哥!”鍾煜繞著掌心上的紗布,眉心並不舒展。他雙手都包著這白布,包紮卻簡陋,布上還沾了些血色,掌心尖銳地疼,先前那一刀,仿佛在手上來來回回地劃,如火灼,又似針密密地刺。聽到這一喚聲,他往宮門外的方向看去,鍾瑤踮起腳,朝他招了招手。鍾煜隨即攏下衣袖,勉強彎了唇角,低聲安慰:“三哥還有事,不能陪瑤兒說話。”鍾瑤目光停留在他的麵上,麵露憂色:“三哥?”鍾煜影子拖了一地,他越走越遠,偌大宮宇前,仿佛大廈傾倒,壓在他身上。鍾瑤後退了一步,小心喊了一聲:“三哥。”她憂愁看去,道:“三哥,你有什麽事,可以和我說。”鍾煜心中一澀。他想抬手摸摸鍾瑤的臉頰,怕手掌露出會嚇到她,一扯嘴角,隻道:“三哥都好。”鍾煜耳邊嗡嗡,越發覺得雨後的晴天刺眼。即使方才鍾瑤一事如插曲,縱使令他輕鬆些,可他心中依舊煩亂,如一腳踏進無處使力的深潭。從清寧殿離開後,張德林隨行在他身後,憂慮問:“殿下可是在殿內和娘娘說了些什麽?怎會鬧得如此地步?”鍾煜轉了轉自己的手腕,眉頭鎖起:“亂得很。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凹凸不平的宮磚上積著雨水,水光倒影他走過的身影,形單影隻,顯得落寞。他回自己宮殿收拾完細軟,不過才踏出門外,屋外腳步聲匆匆,隱有數十人之多。鍾煜躍上牆頭,向下望去。牆腳下,宮人連同侍衛形色匆忙,步履聲齊齊如行軍。天漸漸又陰沉了下來,才過的晴天此時又被烏雲覆蓋。暴雨淅淅瀝瀝地下,如豆一般從天際打了下來。沈懷霜即使穿著外衣,裏頭依舊穿著單衣,站在府邸門前,少了靈氣護體,微覺一股寒意。他在府內等皇城的消息,隱有不妥之感。好像就是為了回應他的感覺。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砰砰砰”三聲。尋常人叩門一般都輕且謹慎。獨獨這三聲叩門,幹脆且重,帶著遲疑,敲完之後,門外又沒了聲音。沈懷霜走向門前,抽開了門閂。幾滴雨水落在了衣襟上。沈懷霜一抬頭,赫然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鍾煜抬起頭,額上仍滴著水珠,微喘著氣。那雙眼睛熬紅了,眼眶濕潤,泛著水光,卻並非是楚楚可憐之相,含著不甘和恨意。屋外人聲嘈雜,沈懷霜望向了屋外:“你怎麽跑我這兒來了?”鍾煜微微一怔,下巴哆嗦著,邁開步子,如同生鏽了,僵硬地跨過去。麵對沈懷霜,他不知怎麽就走到他麵前,可一站定,又不知怎麽開口,當堂的風吹過,背上起了一層冷汗。他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最後卻憑直覺來到了這裏。數日少眠積壓來的困倦、爭吵,加之失血,幾乎令他無法站穩。鍾煜喘了一聲:“先生,我隻問你,先前說的話還作不作數?”話落,眼前一黑。鍾煜閉上眼,直直栽向了沈懷霜的左肩。他整個身體冰冷,帶著雨水,蹭濕了沈懷霜的大氅,半靠在沈懷霜身上,那張臉龐散去了戾氣,冰冰冷冷,長睫掛著雨水。陳叔打著傘,焦急道:“喲,郎主,這可怎麽辦。”沈懷霜沒有推開身上人,停頓兩刻,他順著這個動作,扶起了鍾煜,脫下自己的大氅,圍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