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沈懷霜話才說了一半,便與青年撞了個滿懷。青年身形修長,臂膀和胸膛卻有力,朝他而來,緊緊地抱住了他。夜色漸濃,兩人身上落了花燈的影子。鍾煜那雙胳膊緊緊攬住了經年不見的人,緊攀在天青外衫上,像要把這整個人和衣服都揉進他的懷裏。“先生!”鍾煜咬著牙才能克製住自己的顫抖,眸子黑得發深,眼尾卻泛了紅,染上了眼尾的痣。他靠在沈懷霜的肩上,深深地歎了一聲。情況也不比分別時好,胸膛相貼,嘴唇竟也在抖。這一歎息聲並不是年少時的委屈。人群在流動,沒有人駐足去看橋上抱在一起的人。畢竟來人被擋住了麵孔。他們就像一對尋常的情人。天地間就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沈懷霜聽著身邊喧囂人聲,他竟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裏,蜷起指節,收了收手。鍾煜忍住想吻沈懷霜額頭的衝動。他抬起手,捏住了落在沈懷霜肩上的青絲,挽了在耳後,就這樣捧著臉,目光一寸寸地看過來去,從雙眼看到鼻梁,再從鼻梁看到兩頰。說來也奇怪,在鍾煜沒見沈懷霜時,心底所有的想法就像繞在一起的千千結。他會害怕、會擔憂。可等他真的見到了沈懷霜時,那些顧慮煙消雲散,他又變得無畏,又義無反顧。沈懷霜道:“你怎麽想到來這裏找我了。”鍾煜再抬頭朝沈懷霜看去,喉頭那點難受的哽咽被他咽下,一扯嘴角,笑歎了一聲:“這些年的事無從說起。我回去慢慢和你說。”客棧離他們剛才相擁過的橋頭距離不算遠,走一走也就一千步。兩人攀談著,有時候走得近,肩膀會撞在一起,有時候分開一會兒。鍾煜落下手,指節穿在沈懷霜手背上,握得很緊,像是怕眼前人再從眼前消失了一樣。他們還沒說多久話,人就已經站在客棧牌匾下了。邈遠道人正坐在客棧的一張小桌子前,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他看到門前的沈懷霜,趕忙跑過去:“沈兄,你找到那東西沒有?”沈懷霜從袖中取出那支斑駁的狼毫,遞過去:“你今晚得你請我喝酒。”“小意思!”邈遠道人大喜地接過,他低頭擺弄了會兒,等到興奮勁過了,他才緩過來,“你怎麽大變活人了,他是”站在沈懷霜身側的青年絕對不容小覷。這是一位羽翼漸豐的青年,他身上穿著玄黑長袍,黑色易顯沉悶,可他整個人尤其精神,與沈懷霜並肩站在一起,有著不輸他的氣度與光華。那張麵龐俊郎,越發英氣逼人,聞聲,他朝邈遠道人望去。沈懷霜笑答:“這位就是我在京城的那個故人。”邈遠道人嘴巴一時大張,看了看鍾煜,磕巴道:“你你你你怎麽過來的?”鍾煜言簡意賅答:“順路。”順什麽路,誰家順路在西域。邈遠道人很快從那點震驚中抽出身來,靠在客棧櫃台前,玩味地笑了笑:“是挺順的。”客棧老板娘從算盤前抬頭,倒是她笑著問了兩人一個實在的問題:“郎君遠道而來,想必是舟車勞頓,不如先把住宿給解決了。”老板娘長了張頗為精明的麵相,她扯開嘴角,對兩人露出了一個極溫婉的笑:“這兩位郎君呢,已經在我這客棧裏要了兩間上房。”“衣食住行,這四樣都缺不得。”“郎君你既也要來,不如再開一間?反正一晚上也不貴,總共不過就要一百文。”沈懷霜看了鍾煜一眼。鍾煜卻道:“我和他住一間房就好。”第73章 為他染上人間顏色到了房內,兩人閑談幾乎已過兩個時辰。沈懷霜一壺茶越喝越淡,再嚐起來時,味道已如白水。他靠在幾案上,整個人在夜色中白得發冷,與鍾煜談得嗓子發幹。這一個晚上幾乎讓他笑夠了一年的份額。沈懷霜在雲遊的那一年內,邈遠道人專門數過他笑得次數,有時候他一天會笑上三回,有時候三天一回。沈懷霜受無情道影響,心底很難有很強烈的情緒。但他聽鍾煜講一句話,看鍾煜望著自己,那份平靜的喜悅就像積攢在糖水杯底的蜜,初嚐不甜也不濃,越嚐,那些滋味都積攢在下麵,越濃。沈懷霜不意外地發現,鍾煜懂得了更多的東西。朝堂上的事,他不算明白。畢竟術業有專攻,人一生要先做好一件事,但他聽鍾煜說起大趙的稅收、政務、外交,不同地域的憂患,朝堂上盤根錯節的關係,仿佛在他麵前拓展開了一片極廣闊的天地。那是他所熟悉的領域之外的天地。“先生,聽著會覺得無聊麽?”說多了,鍾煜道,“你好久不說話了。”“聽著很為你高興。”沈懷霜搖了搖頭道,“我隻是……”燈火下,沈懷霜朝鍾煜靠去,他撐在幾案上,像要把鍾煜看清楚了,距離在拉近,兩人之間隔了一尺,又變成半尺。他望了鍾煜一會兒,道:“我隻是覺得,好像從前身邊那個永遠是少年的學生,他真的長大了。”那幾案上的燈火就晃一下,他話語裏有幾分感慨,涼夜如水,一輪彎月落西樓,月光照在兩人身上,卻不是中原的月光。“可我總是在錯過你最重要的時候。”沈懷霜又道,“我在大趙也聽到你及冠,聽到你開府、冊封。這些事,我時常在想,你一個人是怎麽做過來的?你換上太子朝服的時候,又是什麽樣的?”“先生你想看麽?”鍾煜對沈懷霜釋然道。沈懷霜嘴角笑容才淡下去,麵上笑容又起,他點了點頭,道:“我想的。”鍾煜:“有朝一日你能看到,那就都不算錯過。”兩人聊著聊著,已不知不覺地到了亥時。夜深後,客棧不再供給熱水了。“我先去樓下沐浴,好了就叫你。”沈懷霜下了榻,他解下無量劍,掛在床頭,一邊走,又一邊脫去身上的外袍,束腰攏著勁瘦的腰身,一臂好像就可以抱過來。白衣貼著脖頸,露出一截瑩白的肌膚。沈懷霜背對著鍾煜,放下疊好的外袍。鍾煜目光落在沈懷霜身上,繞過沈懷霜的脖頸、手腕。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看清了沈懷霜衣領下露出的脖頸,目光定了定,隨後,他的目光追著沈懷霜,無論他走到那裏,他就追到哪裏。“你怎麽老是看著我?”沈懷霜回首看去,整個人沐浴在月光裏,發上落著朦朧的薄霧,竟不像是人間人。“我都已經不知道多久沒看過了。”鍾煜斜靠在幾案上答,“怎麽,還不許我瞧。”“來時你還沒看夠?”沈懷霜無奈一笑,“我也和你一樣,有手有腳,有什麽不同?”話是那麽說,他還真就站在鍾煜身前,低眉,與鍾煜對視,他抬手,落在自己眉眼上,道:“這是眼睛。”手指緩緩落下,他指著鼻梁,又說:“鼻梁。”薄唇開合,他忽然莞爾,又道:“嘴巴。”“還有什麽是你沒看過的?”沈懷霜輕鬆說著,話沒說完,他撐在幾案上的手被鍾煜反握住,拉著上前,和鍾煜對視的時候,沈懷霜在那雙黑深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接著,他麵上落了雙手,極珍重地捧住了他。掌心的熱度很高。鍾煜的眸子沉而鋒利,他還是從前的打扮,黑衣、用發冠束著馬尾,連發帶的顏色也沒換。青年五官更見英朗,嗓音很低沉,在那樣的聲音裏,好像隨時要引人沉溺。他捧著沈懷霜麵龐,緩緩地應了聲:“嗯,我看到了。”“這是你的眼睛。”手指落在沈懷霜眉眼上,像是要細細描畫過一副工筆圖。他為那雙眼睛染上了人間顏色,又描繪著往下,如水一樣擦過沈懷霜的鼻梁。“這是你的鼻梁。”指節落在沈懷霜唇畔,將落不落,仿佛那隻手上點了抹胭脂,不敢也不能往他唇上抹去,可那隻手挪上去,指節陷在沈壞霜的唇角,摩挲兩下,陷入進去兩分,觸摸到了那一片軟柔,又牽連出水色。鍾煜反問道:“這是你的嘴巴,對麽?”沈懷霜由著他碰,對著陡然放大五官,隨後,他直起身子,淡淡笑了下:“這下你該看夠了?”他的手背被鍾煜帶起來,順著鍾煜的麵頰往上。指節與麵龐相觸,朝上,一寸寸擦過,觸摸過沈懷霜看過無數遍的麵龐。無數洶湧的熱意在沈懷霜掌心下湧動,滿是鮮活與蓬勃的生命力。手背上覆蓋著滾燙的掌心,焐熱了夾在中間的、冰冷的手。鍾煜凝視著他,抬頭道:“我怎麽會看得夠。”“兩位,今日快到亥時了,再晚些小店就不燒熱水了。”“……”夥計催促兩聲,敲了敲門,他朝屋內望去,這回兒看清了兩人閑談的樣子。中原修士並不多見,他目光落在沈懷霜身上,多看了會兒,偶然間,鍾煜對上夥計的目光,一掀眼皮,夥計腦中奇奇怪怪地出現了天人摸狼崽的畫麵,狼崽任由對麵那雙冷白修長的手撫過脊背,靠在天人肩上,隔空望了過來。他就多看了這一會兒,鍾煜眼刀落去,那目光太沉太狠,像是被護食的狼陡然緊緊盯著。夥計忍不住暗罵了自己一聲,怕是他看多了“梅譜書生”寫的話本,竟魔怔成這樣。沈懷霜不想給人添麻煩,理了理衣擺,下了榻:“子淵,我先過去。”鍾煜歎息了聲,斂著神情,他在門口注視著那個天青色身影從他視線消失,獨他一人留在客房。他喘息了兩口,下了榻,細心地關上了每一扇窗戶,熄了四盞燭火,等他目光放向床鋪時,視線不由凝固在那床雪白的被褥上。那被褥上,整整齊齊放了一件白衣。這件白衣衣領平整,放在人隨手可取的位置。鍾煜想到沈懷霜還在下樓沐浴,怕是不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