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酒路上,沈懷霜經過街頭小巷,那些充斥著煙火氣的叫賣聲,鮮紅的窗花、春聯,像在他眼前展開一片紅色的海。他沉浸在裏麵,看到了攤販買的蓮子糖、冰糖葫蘆。雜貨攤上,角落裏還掛著磨喝樂與布老虎。布虎虎須張揚,用鵝黃、深棕的絲線縫在一起,虎瞳炯炯有神,小孩求著父親把他買下,牽著父親的手,笑聲如清鈴。沈懷霜多看了一會兒,他本準備晚上獨自溫一壺,結果下了白尋馬,卻見府邸前落了踏雪。踏雪拴在門前,清澈的瞳孔看見了白尋,打了兩個響鼻,四蹄朝後,朝白尋腦袋跟前湊去。沈懷霜撫了撫白尋的後背,與踏雪係在一處。他提著酒壺,書房的門打開,偶爾傳來沙沙磨墨聲。門口,鍾煜坐在書桌前,硯台上,墨汁洇然化開,他拿狼毫筆在硯台上沾取兩下,聽到聲音,他抬頭。沈懷霜迎上目光:“你不是年前都不得空麽?夜裏有宮宴,你不回去。”鍾煜沒有抬頭,畫完那一朵九瓣梅,道:“今天就陪你。你過年,門口也不掛副春聯。”沈懷霜低頭看了會兒,紅梅落在幾案上,枝頭含著新蕊,暗紅色中夾著暖黃的蕊。金剪、漿糊,竟都放在一旁。宣紙上,字體灑然飄逸,卻是寫滿了“風卷雪花辭臘去”,“綠樹紅樓萬戶春”,語句民俗而頗有溫情。鍾煜又問他:“來挑挑,想在門前掛些什麽?”春聯來來回回也不過是那麽寫幾乎寫爛的內容。在沈懷霜印象裏,過節從來沒有做過寫春聯這樣的事。他曾經和師兄弟在練完劍後,趴在被褥裏,透過木窗,那些隱約的光影和呼嘯的冬風勾成了他對春節的全部記憶。沈懷霜淡淡笑了笑,指過去:“就平安吧。”鍾煜展開紙,給他寫下,晾在一旁。沈懷霜托著衣袖,碰到了桌上的紅梅,又道:“折了紅梅又是做什麽?”鍾煜並肩站在沈懷霜身側,側頭看去:“貼在春聯上,添些喜氣,會比尋常人家的春聯好看些。”沈懷霜沒忍住笑,嘴角弧度仍噙著。兩人合力寫春聯,也不過是片刻的事。沈懷霜對寫字這事沒什麽太鮮明的感覺,他看著放在一旁的字樣,卻後知後覺想到,春聯這個東西,原來真的要在門口掛上一個月,甚至更久。鍾煜在宣紙上鋪展開一枝素梅,枝條旁逸,斜斜地舒展出,花苞零星落在枝頭,又畫一朵九瓣梅,鼻尖轉動,梅花又點綴了細小的蕊,這梅花圖還沒有上色,卻已有墨梅的意味在。畫九從冬至這日開始,宣紙上畫一枝梅,梅開枝頭,共有九朵,一朵開有九瓣,一枝素梅共八十一瓣,從冬至這裏開始拿染料塗起,塗到最後一瓣上,正是開春時。因此,又名九九消寒圖。鍾煜抬臂,落下圓潤的梅瓣。他低頭,將身軀壓得低,細致地勾勒拿一瓣梅,落完又添了一筆,每一瓣梅,他都勾勒出不同的形態,嬌俏的、稚嫩初綻的……沈懷霜目光吸引了過去。他在玄清門時,他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花在了劍道上,他的的確確做到在劍道上幾近巔峰,但他不懂丹青,連同樂理也是略知一二。從前他和鍾煜相處許久,卻沒有機會見他繪畫的樣子。後來他才發現鍾煜是懂丹青的。墨筆遞在了他手中,沈懷霜同鍾煜指節握了個滿,手指幾乎纏在一起。薄繭微微摩擦著,相觸如捧了新溫的酒。沈懷霜手腕微微縮了下,低頭看向畫紙時,眉頭微微蹙起,竟有幾分為難。他回過頭,對上鍾煜的眼睛,隻隔了半人的距離,後背幾可觸到青年的胸膛。沈懷霜垂眸,回過頭道:“我不會塗色。”那隻握慣了劍的手朝鍾煜遞去。鍾煜沒接過去,他抬臂,兩人距離縮近,手背上覆蓋著對方的手。鍾煜笑了聲,問:“先生竟也有不會的東西?”沈懷霜道:“畫技也是要專精的,塗色、勾勒,處處都是學問。一生隻能專精一件事,我選了劍道,就沒花多餘的心思在旁的東西上了。”“倒是你。”沈懷霜撐住桌子,目光停留了會兒,道,“會的好多。”鍾煜無所謂地笑了聲:“那我教你。”墨筆在紙上走過,一筆一劃,勾勒濃淡深淺有度,線條均勻地鋪展在紙上,筆法一頓。鍾煜低過頭,微向上抬起,笑了下,這笑自得,像沐浴在光下,有少年灑然模樣。他又握著沈懷霜的手,往下畫去。“落筆的道理和出劍很像,幹脆利落。”“想好了就畫下來,這一筆就畫好了。”沈懷霜手中的筆已經又走過一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兩人距離靠得,朝後挪動了一下,他靠上了青年結實的胸膛。咚,咚,咚。寂靜時,心跳聲都變得異常清晰。沈懷霜手腕一偏,覆在手背上的手輕巧地接過他手中的墨筆,握得更緊了,又引導他,繼續畫下去。青年嗓音清朗又低沉,垂眸時,全幅注意力全在手中墨筆上,目光專注而認真,瞳孔裏倒映著沈懷霜的影子。鍾煜勾完一朵墨梅,問:“先生自己來試試?”沈懷霜懸腕,試著勾了一下:“這樣?”“學得好快。”輕笑聲忽然響起。鍾煜的笑聲蘇蘇麻麻入了沈懷霜的耳,連同抱著他的胸膛都在微微震動。聽到那個笑聲,沈懷霜覺得就像冰落入地上,撞擊的刹那,這冰是堅硬的,它又漸漸化成了一灘水。鍾煜握著沈懷霜的手,朝右邊挪去,沾滿了金黃色的墨汁,翻動手腕,左右轉動。沈懷霜握著墨筆,和鍾煜一起微附身。鍾煜耐心極了,他握著沈懷霜的手,動手在紙上平塗過一層。金色墨汁塗過一層。指節交疊,手腕翻動,兩隻手交錯在一起。鍾煜反握著沈懷霜的手背,拖曳完最後一筆,他鬆開沈懷霜的手,任沈懷霜自己塗了一回。鍾煜又握上去,手腕觸及,自然無比地握在一起:“這裏,再穩一點。”墨筆落下,兩處墨跡近乎相同。鍾煜收了最後一筆:“好了。陳叔搬來了雲梯,又朝他們遞去了過年用的燈籠。燈籠以木架製作,四周用琉璃繪了鳥獸圖,中間放了紅蠟,在地上投出一片溫黃色的光,隨風流轉時,流傳出同珠玉般華美的顏色。鍾煜站在雲梯頂端,手中拿著剪子,他側眉,貼著手上的春聯,又把紅梅粘在了春聯一角上,燭火照亮他的眉眼,紅梅斜斜地從他手下逸出,全然不至於古板。在他下扶梯去取中間橫幅時,沈懷霜從地上取了橫幅,朝鍾煜遞了過去。鍾煜自然而然地接了過來。沈懷霜仰頭,扶住梯子,那默契不似學生與師長之間。鍾煜下了梯子,對沈懷霜笑了下,順手接過沈懷霜折疊後的梯子,步伐平穩地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前,他找準位置,放下木梯,內袍迎風卷動,又登上雲梯,展開手中春聯。沈懷霜立在他身後不遠的位置,道:“再往右邊去點。”“不用,再左邊點。”“再高點。”“可以了。”鍾煜利索地摁了上去,又道:“門口的紅梅,先生來貼?”沈懷霜上前,又後退幾步,貼完紅梅,鍾煜展開手中那副歲歲平安,已貼在了門楣中央。青年朝他回首看來,天邊暮色漸濃,燈籠上的暖光打在了他專注的麵龐上。掛滿門楣的春聯,能溫一壺酒,可以留著一同守歲過夜的人。沈懷霜立在寒風中,恍然第一次對過年有了實在的印象。他忽然想到,如果和鍾煜一起放爆竹,會不會也很熱鬧?寒風中,傳來青年的聲音:“明年過年我也陪先生。”可笑意還沒在沈懷霜唇邊蕩漾開,他後知後覺想到,自己已經不會再和鍾煜有個第二個春節。半晌,寒風漸大了。鍾煜跳下雲梯,朝他走來,立在他三步前,身上還沾滿了書房裏的墨香。沈懷霜嘴裏塞滿了不能宣之於口的話,他瞥去指尖上的花屑,道:“子淵。你去喝酒麽?”“我有話要和你聊聊。”第98章 那我吻你好麽大趙京都。畫舫上,巨槳撥開波光粼粼的河水,船舷上響著絲絲綿綿的洞簫聲。夜風吹來,寒意並不料峭,微涼的感覺能讓人分幾分神,驅散了沈懷霜心底不斷湧起的糾葛。他開口問道:“子淵,你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麽?”鍾煜提起酒壺,斟得幾乎溢出,道:“先生,我不要你送我東西。”酒聲止住,鍾煜才抬頭。白衣飄蕩,沈懷霜抬頭朝他看來。那雙清明的眼睛目光溫和,卻像藏著很多東西,對鍾煜來說更有幾分陌生。沈懷霜低頭道:“不拘送什麽,你先回答我。”酒盞輕輕落下,不可遏製地灑出些許酒液。鍾煜的麵龐在風中顯得沉靜,發絲拂過麵頰,馬尾高束,黑衣如夜色,他斂去笑道:“到底什麽事?”沈懷霜心口忽然像纏上了一條藤蔓,越繞越緊。看著眼前人,隻那麽抬頭看著,平時的伶牙俐齒都像不存在了。鍾煜又道:“你上座之後就開始這樣愁容滿麵。是侖又發生了什麽?”沈懷霜朝後靠去,搖了搖頭,飲下滿盞,喝完一盞,他還嫌不夠。這就本來就比白墮春醪更烈,沈懷霜又是抱著把自己灌醉的目的,故意放任自己去喝。不覺間,他喝了很多,等眼前開始晃了,酒壺被青年一收,放在桌子另一角。鍾煜抱著酒壺道:“既然你不回答,到我問先生了。”鍾煜望著沈懷霜,就著壺口,一瓶飲下,道:“你有什麽特別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沈懷霜想了一會兒,他用指節沾取了殘留在桌上的酒,隨便寫了兩下,道:“我一直想有個能回去的地方。”話落,他抬起眸子,那雙清明眼晃入了鍾煜的眼睛裏,目光微微失神,似醉,又如清醒。鍾煜反應了一會兒,反問道:“侖不就是先生的家?”“侖能回去,它很好,但它不是我的歸處。”沈懷霜閉了閉眼,痛苦地思索了會兒,又顰起眉,道,“我找不到我的歸處。找到了……可能我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