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臉頰玉白細膩如瓷釉,隻是眉眼透著病態,如花瓣一樣的唇微抿,靜得像一幅畫。“喜兒……”程幼聽他突然說話,微微一愣。“喜兒……”程幼將土氣十足的兩個字在嘴裏裹挾片刻,看著他濃黑的眉眼,覺得這名字實在不相稱,複而輕聲問“誰給你起的”“牙人”“那……那你可喜歡”“……”小孩盯著腳尖,又悶不作聲。喜不喜歡這個貴人好奇怪,喜兒有些冷漠地想。牙人養了二十二個死契奴調養,但最後一個死契奴體弱,受了罰沒挺過就死了,而他不過是牙人匆匆買來補上的。替那個死契奴的空檔,也替了他的名字。喜兒……程幼見他又低頭不語,以為是被他問煩了,遂讓他下去收拾自己帶的被褥。天氣漸涼,河邊的蘆葦上結霜,岸邊的青草尖也帶著水霧。到鄴城第十二天,齊煜川自那天匆匆離去後便沒再來過,但還是讓人把程幼寄回家的信送回了帝京。齊煜川遣來的手下,告訴程幼信已寄出,而他如柳絮飄浮的心也一點一點安定,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入眠很晚。吃著大夫配的藥膳一直溫補著,臉色總算不像剛來時慘白,但也是吃得不多,不過好在不再是吐的比吃得多了。他披著玄色提花織錦的白狐披風,曬著太陽懶洋洋地坐在廊下,看著一院薔薇,迷迷糊糊又想睡。袁阿見他一日一日懶懶得不想動,怕身子太弱不好生,隔日連哄帶勸,說去街上走走,見識見識鄴城的風土人情。程幼拗不過,笑著讓喜兒將屋裏的麵紗拿來。玄色暗紋披風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光,如鴉羽的長發披在後背蜿蜒如河流,而一張臉卻白瑩透光,是將白玉裹在黑色綢緞的潔然之美。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濯濯如春月柳。“走吧?”袁阿望著他慈和地笑著道。“……沒馬車?”程幼抬頭看著空蕩蕩的門外遲疑地問。“你這年紀輕輕,怎麽?怎麽還不如我身子骨。”袁阿抬頭看著他,半天笑罵道。“阿要不……”程幼收回已經邁出大門的腳,皺著眉想推脫。袁阿哎呦一聲,抬頭看著他小孩子樣,哭笑不得地輕輕捶了一下他後肩道“小祖宗哎!再不走走,就要發黴了!”喜兒跟在兩人後麵,看著程幼逆著光含笑的樣子,捏著衣袖子垂下眼。從前他穿布丁的破衣服,跟犬畜爭食,難堪異常,為什麽如今他穿了新衣服,襲暖飯香,依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三人沿著河,吹著微涼的晨風,向南往街上去。程幼雖然憊懶卻因為吹著微涼的晨風,漸漸有了精神。“將軍是腳不粘地,你呢……也是腳不沾地!怎麽偏偏生生讓你們倆湊一塊去了?”袁阿笑著打趣。程幼笑了笑沒好意思接話,心下卻暗襯怎麽又扯到齊煜川身上了,而他那裏能想到,袁阿以為他肚子裏的孩子是齊煜川的。兩人正說著話,一陣馬蹄聲突然傳來,騎在馬背上勁腰長腿,眉眼鋒利的人赫然是齊煜川。程幼一時愣在了原地,而齊煜川似乎也沒想到能在這裏碰見他,餘光掃了他一眼並未作停留,帶著一隊人馬就向東疾去。馬蹄揚起飛塵,他手中的悍刀泛著寒光,俯身縱馬時棱角分明的側臉似乎比悍刀更鋒利,程幼的衣擺隨迎麵而來的風揚起。袁阿還來不及驚喜,就看見齊煜川帶著人馬匆匆離去的背影,良久發出一聲歎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安安生生過日子……”街上熙熙攘攘,行人來來往往。程幼轉頭就忘了碰見齊煜川的事,自然也不會去想他鎮安還是平暴。一邊是腥風血雨,一邊是人間煙火。“客官,密角多要甜汁嗎?”“要”“好嘞!”蒸好的甜粽子,切成大小不一的三角塊,過熱油炸得外焦裏糯,再均勻掛上濃稠糖汁,是廣陵的吃食,程幼有些嘴饞。隻是怕晚上不舒服,所以隻敢吃兩塊過過嘴癮。接著兩人帶著些甜水,吃食跟著袁阿去布莊,去米鋪子,木匠鋪子……程幼和喜兒躲在袁阿身後看她砍價,心驚膽戰。最後實在是程幼覺得有點累,想著去街裏的茶歇歇腳,而袁阿怕他被人碰著,所以便推著喜兒跟著去。兩人從木匠鋪子,朝街裏去,半道程幼鼻翼扇動,便跟著一陣讓人口齒生津香到了一個烤肉鋪子,程幼停在烤肉鋪子前突然就覺得餓。“恁樂不樂勒?”“什麽?”周圍人多嘈雜再加上老板鄉音太重,程幼實在聽不清,隻能又推著喜兒和老板講。“他說肉串要辣不要?”喜兒麵無表情地重複。“不要”攤販生意太好,程幼怕好不容易排到的隊被人占了,急忙忙推著喜兒往前和老板說。隻是他一急,便引得人群躁動,也不知道是誰不小心扯到了他的披風,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地上,最後還是被身後的人扶住了他的腰才站穩。“謝……”程幼轉過臉正要道謝,下一秒話卻停在了嘴裏吐不出來。“都是當娘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不穩重?”萬家燈火映著他笑意的眼睛,讓人分不出真假。看著愣呆呆的程幼,齊煜川又是勾唇斂眸一笑,自然風流,隨即彎腰在眾人目光下抱著他走出人群,而程幼卻尷尬得紅透。外人隻當年輕夫人(他)是害羞。周圍的姑娘和已為人婦的夫人無不豔羨。小娘子真是好生福氣,哪裏尋得這樣俊美又體貼的郎君。“你怎麽在這?”程幼抬頭問。“碰巧路過?”齊煜川頓住腳歪頭想了想回答,隻是說完自己就笑了。“……”程幼沒接話,見周圍人少便拍了拍他胳膊讓他放自己下來。程幼下來理正衣擺,不經意聞見他身上的血腥味下意識皺了皺眉。“今晚回去嗎?”程幼沉默片刻問。“哪裏?”齊煜川問。“家裏”“不回”“嗯”程幼淡淡應聲。“……會抽時間回去”鈞烏河兩岸燈火通明,熙攘熱鬧,程幼坐在石凳上,聞言點了點頭,便又把視線轉向河中的精致畫舫上。齊煜川見他如此自適心裏像貓抓一樣,無端想逗逗他,於是便俯下身,緩緩靠近。而程幼餘光見他欺近,皺了皺眉,抬手就給他一耳光,可惜齊煜川躲得快,因此他的手不過輕飄飄拂麵而過,如此一來倒像是調情一般。齊煜川得趣,大刀闊斧坐在他一旁,心情頗好。“齊煜川”“嗯?”“你屬什麽?”“屬龍”“不”“怎麽?”“你屬陀螺”“……”齊煜川一愣,片刻捏著他的後頸,欺過身貼在他耳畔,壓著笑腔道“我屬狼,你是狽。”狼狽為……奸第48章 你是我救的,就是我的……人河邊水汽重,程幼陪他坐了一會站起身。“我得走了,不然一會袁阿見不到我該急了”齊煜川仰頭望著他,片刻點了點頭。程幼本想走,但不知道是想到什麽突然停下腳步,看了眼齊煜川有些不自然道“記得上藥……”齊煜川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血肉翻爛的手背,笑著應了聲好。他笑得莫名苦澀,程幼抬頭看了他一眼,片刻垂眸走出河畔,而齊煜川仍舊坐在哪裏,也溺在深重的暗處。幾天後,程幼聽袁阿說街頭任府任老死了,齊煜川作為徒弟去服喪,彼時才恍然驚覺他那晚為何如此異常。隻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讓齊煜川落寞的不是師傅突然逝世,而是師傅最後竟死在自己的刀下,死在他所教的一招一試、步步緊逼的不肯退讓下。刀穿任老的肋骨,卻也穿過了持刀人的心。師傅含笑而終,齊煜川想哭,卻發現自己沒有淚。一場秋雨一場寒,入冬後,天氣越來越冷。程幼開始期待下雪,從帝京來的回信他看了千萬遍,知道祖母身體安康,心下稍稍安定。樹上的石榴已經熟得裂開嘴,泄出豔紅剔透的果肉,一早袁阿摘了好些放在籃子裏,程幼抱著陳舊沾灰的青簡[釋:書]又彎腰拿了一個碩大的石榴,去廊下的竹椅軟榻裏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