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瀑布聲流中,慕蓁熹走向門口的和尚。


    和尚看不出年紀,仍在他們進來時的位置靜坐,像一尊定格在此處的佛像,感覺到慕蓁熹靠近了,也隻是輕輕地睜開眼眸。


    慕蓁熹開口詢問,“可能安葬亡魂?”


    和尚的視線落在了慕蓁熹緊抱著的衣裹中,“塵歸塵,土歸土,人世拘束,不若還於天地,遍撒林間。”


    “多謝指點。”


    躬了身,慕蓁熹往另一側的密林去,吳正珩瞥見她的去向,與大夫人頷首就要跟上。


    和尚阻攔,“施主留步,正如你無法分擔女施主身上的痛楚,有些路,就隻能一人走。”


    可這是洗影山啊,多少亡魂深埋其中,陰氣衝天……


    大夫人也跟了出來,“這侍女殺心太重,必招禍端,洗影房今年就留給她了。”


    洗劍寺的和尚對大夫人的自主安排,也隻是閉上了眼,靜靜打坐。


    不論是氏族之人,或是皇家之人,來了洗劍山,所有的衣食住行皆是自行解決,亦是一種返璞歸真、眾生平等的修行。


    廚房在靠山一側,吳正珩輕車熟路地打了水過去,生火燒水,水滾燙了兩番,他瞧見慕蓁熹從林中空手而歸。


    “淨手,吃麵。”


    隔著窗戶,他叫住她。


    她回了頭,不再是那個冷酷嗜殺的神情,眉眼平和,“好。”


    水冰涼,麵白綢,清清爽爽,入喉平淡,回味是甘。


    飽腹了,慕蓁熹也有理智了,“國師如何?”


    吳正珩領著她往洗影房去,水聲越發響亮,提高了音量,“證據皆被擋,不能定罪。”


    倒讓國師付安大訴苦情,道真正為國憂心之人反多方樹敵,皇上念及功高寬慰升俸,賜婚國師嫡女與六皇子為正妻。


    六皇子和大皇子皆是皇後娘娘所生,一為正宮嫡長子,一為皇上當今最喜愛的皇子,東宮太子一位遲遲未定,於六皇子來說是機會,也是禍端。


    於賜婚六皇子的國師嫡女付輕芃來言,亦不知皇上心思。


    這些,吳正珩皆按下不表,他不想讓慕蓁熹太過沉痛。


    慕蓁熹多少也知吳正珩的心思,在一塵不染的空房間坐下,一五一十地將所有經過告知。


    從沙場尋鮑無涯,意外見到付輕芃,到摯兒家中,史念鑒被蛇山族人斷掉兩指,還有方公子對用林長白脅迫,護住國師一府。


    樁樁件件,提及觸目驚心,吳正珩能算到大致,聽到細節之處也不由皺眉,這其中牽扯的勢力,遠比他以為的要多。


    傾訴了,也是一種發泄,可是夜間吳正珩在一聲聲呼救中睜開了眼睛。


    慕蓁熹夢魘了。


    叫不醒的那種。


    一碗安睡藥下去,慕蓁熹沒有任何動靜。


    天剛蒙蒙亮,吳正珩抱著還未醒來的慕蓁熹出了房門,寺廟的大殿內,大夫人正跪在佛前祈禱,門口不見和尚。


    收了眼,吳正珩抱著慕蓁熹下山,四下清幽,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太輕了。


    慕蓁熹的身子實在瘦弱,該好好養養。


    一路快馬加鞭,趕在清晨的露珠初要墜落之際回到尚書府。


    行至馬廄,吳正珩剛把慕蓁熹抱下馬,入口傳來腳步聲。


    是穿著便服的吳越甲,腳步匆匆,儼然著急出門。


    兩人對視,動作都慢了下來,吳越甲抬了手,身後的侍從去到門口守著。


    把慕蓁熹扶到柱子邊靠著,轉身的一瞬,吳正珩整理好水波不驚的麵容,向吳越甲規規矩矩行禮,“父親晨安。”


    吳越甲手中還拿著馬鞭,渾身沉寂著肅殺之氣,麵對吳正珩的時候也毫無收斂,“以你不饒人的性子,昨日該帶人圍了國師府,沒道理一點好處都不拿。”


    “孩兒惜命。”


    “嗤——我看,你是怕身後那侍女在國師手上,不敢太絕吧。”


    倒也不否認,“父親英明。”


    吳越甲鄙夷地錯身而過,正要牽了他的馬兒出來,聽到身後的吳正珩道:


    “孩兒在洗劍寺聽了一夜的念佛,父親可想知道那拜佛之人是誰?”


    搭在馬背上的大掌微微凝滯,背對著吳正珩,吳越甲的神情瞬間變得凶狠,這讓剛剛睜開了眼的慕蓁熹嚇得一哆嗦。


    吳正珩道,“是大夫人呢。”


    兩廂僵持,唯有慕蓁熹清醒了過來。


    從地上爬起,她一時不知這是在哪兒,身體比腦子反應的更快,直接走到吳正珩身後,看到外間的侍衛,這才後知後覺,原來已經回了尚書府。


    吳越甲翻身上馬,俯視著吳正珩,“看來出了學堂,你空閑多了,有時間該去高閣給你的母親問好。”


    “大夫人求佛,要父親跌入深淵呢。”


    啪——


    馬鞭甩向長空,慕蓁熹的身體抖了一下,而吳正珩一點影響都沒有。


    他昂著頭,毫不退讓,“而我,父親大人,不向佛傾訴,不求天道主持,我麵對麵地告訴你——”


    “之前都是你教得好,孩兒學到了很多,今後,生養之恩全拋,你與我,不死不休。”


    吳越甲的眼中盡是譏誚,嘲笑弱小者的無能叫囂,“你若真有心報恩,早該聽從父母之命,從這個世間消失,就不會有這麽多的禍事了!”


    駿馬飛馳而過,馬尾掃過吳正珩和慕蓁熹的衣襟,帶來堅硬的質感,像是被人打在臉上一般。


    腳步聲遠去,慕蓁熹揉著額頭看向驕陽,對吳正珩扯出一抹笑容,“很勇呢。”


    吳正珩一下子從仇恨的混沌中脫出,看到慕蓁熹的笑容,“不覺得我可怕?”


    搖頭,“可怕的是那些看似光鮮亮麗,細品全是醃臢之徒。”


    兩人一同往思咎園走,慕蓁熹落後吳正珩一小步,好奇地問,“昨晚喂我的藥是什麽啊,醫館買得到嗎?”


    吳正珩微微偏頭,帶著遲疑,“你……不是醒不來嗎?”


    “半夢半醒嘛,還是有些意識的……”


    說著說著,慕蓁熹的腦海中突然插入一個不合時宜的畫麵,再也不敢講下去,“我什麽都不記得,對!”


    她看著吳正珩,鄭重地道,“全都不記得!”


    越過了主子,慕蓁熹自己衝進了思咎園。


    吳正珩站在原地,聽到院裏傳來侍女的歡呼和慕蓁熹安撫的聲音。纖長的玉骨手輕輕按住唇,臉上的溫度逐漸上升。


    昨晚,佛光普照著洗劍寺,夜色與月色交匯之中,瀑流震天,洗影房中,他吻住了慕蓁熹唇間的痛苦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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