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可際其實隻見過安野一麵,那時是會安元年,晏可際初入雲亭門,南然國主的北伐剛剛結束,正是一地爛攤子有待於元北行台和南軍府處置。當時大師兄周靜心帶著他拜見了安野,雖然諸事繁雜,但安野卻給他從容不迫,溫和親切之感。


    而這時安野正與紀嗣音談話,兩人迅速下樓,站定路邊向這望蒼候行禮。這時正看見周靜心把望蒼候從馬上扶下來,望蒼候比師父年輕得有限,舊傷積年,讓他的下馬動作顯得頗為遲緩古怪,並無大將的威風,隻剩下老人的蹣跚。


    “順物,我沒記錯的話,這兩位是你的小師弟吧,一位是盧見,一位是晏可際,我的記憶應該沒出差池吧?”


    晏可際沒想到望蒼候一下馬居然先關心起他們兩個,一時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竟覺得這樣單單拱手行禮在這位功高德厚的長者麵前是否未免不恭敬。


    “稟安公,這兩位都是我的師弟,一位是我的六師弟,武成十二年,然國北侵時,他曾立有殊勳,升為振威副尉,還有一位是我的七師弟,去年凝氣護體,才成為知武人。”


    “很好,這下我等有後,兩位後生免禮吧。”


    晏可際這才重新站定,想著需不需要上前去對安野說些什麽,但他已經轉過身和大師兄一起朝水神廟廟門而去了。


    此時紀嗣音已經從人群中走到兩兄弟這兒,盧見問她道:“嗣音怎麽跟安公在一處?”


    她回道:“你們走後又過了一會,周領軍又遣人到新安鎮都督府裏,讓我在都督府稍候,安總領午後也要過去。安公想與我談一談,因此我是跟他們一起過來的。”


    晏可際想安總領這般要見一未嫁姑娘其實還是頗為奇怪。隻是第九運後,綱紀廢弛,安野起於寒微,對這些當然更不在意。


    “安公問你些什麽?純公之事?”


    “有的,我父親葬禮時,安公未能親至,所以問了下這些事情,然後又說了我父親當年在一道盟如何如何,之後……”


    但此時她卻止住了話頭,水神廟門口這會人來人往,三人被擠在了士卒中間。


    “我們還是退到街那邊再說吧。”紀嗣音道。


    盧見和晏可際同時點點頭,這邊確實不適合三人再對話了。


    “望蒼候還要我……”


    “果然午後又見到二位了,這般清麗的姑娘也是南軍中人?”


    打斷紀嗣音的是鄭由義,此時鄭由義臉上頗為和善,是晏可際在酒樓上初見他的樣子。


    盧見回道:“她不是南軍中人,她是紀純公的女兒紀嗣音,字素心,算元方義州人吧。”


    “紀純公?融雪劍嗎?”


    “融雪劍正是父親早年的綽號。”


    這故事晏可際也聽過,早年紀楨在雪中派學藝,不過三年,便能以劍氣融化摩天嶺的異雪,這是雪中派創派以來未有之才。


    “原是如此,剛才多有失敬之處,還望在元北時,能得紀姑娘指點一二。”


    “豈敢。”


    複有軍士過來道:“周右領叫三位過去。”


    四人停下話頭,走到水神廟的門口。看著他們過來了,望蒼候顯得頗為高興,他擺擺手讓他們到自己的旁邊來。晏可際這是第一次挨著這位南軍最高統帥,他不敢轉頭去看這位將軍,隻是把身子挺得梆直,直視著眼前的清儀派領頭人。


    這位清儀派領頭之人穿著一身頗舊的青衣,身材矮壯,滿頭白發,一張圓臉上蓄著八字須,他臉上堆著笑意,看著頗為諂媚。


    而他旁邊立著傅知樂,晏可際七月曾在漆左路領軍府見過此人。


    安野對著清儀派的領頭人道:“這幾位便是我們元方武人下一代的俊彥了,正可以與你們清儀派年輕一代多交流一二。”


    這位清儀派領頭人立馬回道:“剛聽得少保所言,委實是英雄出少年,此番清儀派前來,還正望你們能多指點我門下弟子一二。”


    三人隻得對著這位連名字都叫不出的清儀派領頭人一番“豈敢”,“豈敢”。然後由盧見領頭,誇讚了一番他大概不認識的清儀派年輕弟子。


    不過好在隻說這幾句,他們便可以退到望蒼候之後去等著了。


    “你認識那位清儀派的領頭人嗎?”紀嗣音問道。


    “藍廣育,字順生,他是藍廣天第十九弟,”然後盧見壓低聲音道:“藍廣天你該知道吧?南然神高帝之時的名將。”


    晏可際當然知道藍廣天是南然名將,甚至在南然初代皇帝神高皇帝鍾釗在位之時,藍廣天應該是南然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將。後來神高皇帝晏駕,諸子爭奪帝位,藍廣天獨自防守濛水一線,最終被現在景朝的輔政大臣寧國公所擒殺。雖然成了敗兵之將,但在清儀派和然地,藍廣天都威望頗高。


    晏可際問道:“藍廣天自然有名,那他弟弟應該也很厲害吧。”


    “沒有什麽功績,清儀派二十五代弟子還能活著的,那隻能是平庸之輩。”


    “這是為何?”


    “這幾代弟子藝成時,清儀派還忠於南然。其間傑出者,大多死於景然戰事,而沒死的,懷徽太子遇刺後,也該死了。”


    晏可際聽完這話心中一寒,他雖缺乏閱曆,但六哥話中含義他還是知道的:“那朝廷派這種人領兵過來,不怕他不忠嗎?”


    “我覺得除非打到漆州,否則南軍是不會派清儀派上戰場,清儀派此來,也無非作個麵子功夫罷了。”


    盧見話音剛落,便看到望蒼候和藍廣育已經結束了門口攀談,正在往水神廟裏走。門口人群終於開始熙熙攘攘地走動,盧見三人也隨著人群進到水神廟裏麵。


    漆州水神廟,所奉祀的乃是泛水水神。在武成八年以前,式水水神是武燾,此人曾隨汪晟起兵反叛齊朝,後來在漆州被自己的部將殺害。據傳其死後一段時間,式水或幹或澇,極不太平,漆人便以為是此人怨氣不平,故奉其為水神,漆州官府每年在一月二十,也就是傳聞中武燾的死期,用死刑犯祭之。


    但自師父主政元北,移風易俗,廢止淫祠野祀以來。便認為式水水神祭祀氣氛怪異,不合名教典範。而且武燾據史載性格暴虐,多有屠城濫殺之事,又有叛逆之舉,更不被師父認為值得祭祀。遂被更換為先齊漆州刺史何紹元,他聲名極好,曆史上又有治理式水之功。


    漆州水神廟對南軍而言頗為重要,它與漆州武廟一道,是南軍的二廟。凡有事情,總領軍府都會派人祭祀二廟。故而,這也不是晏可際第一次來水神廟,對於在熙州長大的晏可際而言,這水神廟修的並不怎樣,正殿相當狹小,麵闊不過三間,簡直像拿普通民房改的,進去那個身著朝服的何紹元雕像也異常呆板,顯然是鄉下工匠的手筆。唯一看出這是南軍二廟的不過是上麵鋪陳的琉璃瓦,但也隻是如此了。


    以前的水神廟更大更好些,但一來供奉鴉婆狐翁魚女的院落已經分出去充作文廟州學,二來武成十二年的戰亂使這地方遭了火災。南軍使錢地方太多,隻簡單作了下修理。


    眾人略在何紹元像前拜了一下,便往後走。這時有南軍將士和清儀弟子攔住眾人,隻讓安野,周靜心,藍廣育和傅知樂進去了。


    但隻略等了一炷香,便有人過來,讓盧見,晏可際和紀嗣音進去。在那屋中,安野坐在主位,隨意翻著一些東西,他也是屋中唯一神情輕鬆之人。剩下三人都神情嚴肅。


    盧見三人本欲立著,但周靜心直接指著他旁邊的座位,讓三人坐下來。


    傅知樂說道:“由我領人過去,總是穩妥些。傅家素來忠於朝廷,叔母又是貞國公的女兒,我何苦來哉,要去叛逃南然?”


    周靜心道:“傅兄,有句話叫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父親現下可是清儀派掌門人之選,你妹妹本就要南下,你還要再去,傅家要幹什麽?杜卉我們本不打算準許,畢竟他是趙烈公的遺孀。但傅姑娘要人護衛照顧,那我門這邊有三人,你們再選一人,湊夠三人,如何?”


    說完,周靜心指了指自己旁邊三人。


    “不是我貶低南軍英豪,此次南下艱苦重重。單憑這些後輩武藝,未必能夠應付。”


    周靜心笑了笑:“傅兄,你們隊伍裏不是有個姓鄭的知武人嗎?讓他去。”


    “他不是四姓子弟。”


    “正因他不是四姓子弟,他才可以去,叛逃也好,死了也好,都無所謂。”


    “周將軍,恐怕沒有那般無所謂,他是澤州人。”


    “傅兄,那就更好了,山南海北,齊聚一堂,才能擔當天下事。清儀派當年中衰,出了叛派一十八子,不就是太過狹隘,隻重私家了嗎?”


    傅知樂身還正坐著,但臉上已經泄氣,半天未有話語。倒是藍廣育說道:“周將軍說得有理,便這樣吧。那就要勞煩三位知武人照顧下本門三位不肖子弟了。”


    安野這時終於不再翻那些東西,說道:“既然如此,那便定了。傅生,不要這般怏怏,我們給你派的這三人,足以保證你妹妹的安全。紀純公,你總該知道吧,這位是他女兒,得了他紀家的真傳,我們便是考慮到你妹妹總該有人照料,這才請她過來。”


    傅知樂這時已將神情整頓過來,笑著道:“那真是有勞三位了,我門三位弟子正在側院相候,三位可以過去認識一二。”


    便有一位清儀弟子過來,領著三人到左側院中。晏可際是第一次到水神廟左側院來,水神廟的的側院可以租住,這是晏可際所知道的。但這個側院如此之大,卻是他所不知的。晏可際甚至懷疑水神廟的正院是不是比這還稍小一些,院子裏栽著四株桂樹,現下已過了盛放之時,略留下些殘花微香,但厚密的綠葉仍顯出這桂樹的蓬勃生機。


    他們從側門進來時,隻有一位年紀頗輕的弟子,院中靜悄悄的,大概大多數弟子都去正院那邊迎接望蒼候去了,隻留下了這個小弟子。那個小弟子繼續把他們迎到左廂房坐下,不過片刻,便有人進來,是晏可際剛剛在酒肆上見過的杜卉。


    杜卉從自己腰上摘下知武牌遞給三人,三人也同樣把知武牌遞給杜卉。這算是遊俠首次正式見麵的禮節,喚作交武。


    一道盟僅要求知武牌要有“知武”二字,並用異材製成,其他則無甚規定。但門派一般會讓知武牌能對弟子有些幫助,如雲亭門的知武牌繼蓄有本門高深真氣。


    而清儀派的知武牌也算極有特色,它是木製的。按照當時大師兄的教導,清儀派位於濡水口外的七島之上,而初陽木正是七島特產。這塊知武牌也散發著一股初春樹林特有的香氣。初陽門的作用與雲亭門的雲玉大不相同,其內裏異種真氣充沛,不容外氣進入。但這異材用於療傷則有奇效,據說隻要用它靠近傷口,便能止住傷口惡化,佩於身上,則其他異種真氣也難以侵入。


    知武牌修飾得也極美,與大部分知武以楷體寫就不同,它的知武二字是以虞篆寫成。其餘地方則雕刻著落花流水汶,這與除了知武二字就大片片空白的雲亭門也大為不同。當然這持有人也頗不平常,在杜卉名字之上,不是知武人,而是上庶長。


    三人見此,便又重新起來行禮,倒是杜卉回道:“不必在意,清儀派不講究這些。”


    這話雖頗為客氣,但盧見三人聽話,都是一副不安神色。


    杜卉在盧見的對麵坐下,道:“盧校尉與晏校尉乃是貞國公的高徒,自不必說。但不知這位紀姑娘為何會一並前來?”


    “我們這趟南下凶險頗多,南軍出征在即,不能輕易調動武毅。這位紀姑娘頗有些武藝,便被一並調過來了。此次又要護送傅氏女,紀姑娘也方便些。她是紀純公的女兒,無論武藝還是忠義,都是信得過。”


    “若是融雪劍的女兒,倒是有幸。我接下來便開門見山,南軍應該知道清儀派在南然有弟子吧。”


    “應對元南總領軍府不僅知道此事,這批在南然的清儀弟子大略而言,有三類,其一,是武成七年以後,隨著然軍敗退到南然的清儀派弟子,這批人,應該是藍廣天之後帶過去的。其二,是武成九年後,因擔憂懷徽太子案株連而避逃到南然的清儀弟子。其三,是南然清儀派在元南教出的異姓子弟。”


    杜卉輕輕笑了笑:“作為一個非清儀弟子,盧校尉了解得已經不差了。正如盧校尉所說,第一批到元方的清儀弟子,是藍公之後。藍公生前著有一批清儀武典,但卻被這些人竊走,我門欲要從他們手中奪回這批武典,這也能順應朝廷南征之舉。所以,馮使君也支持我們來此。”


    盧見臉色閃過一絲不快,但仍道:“馮使君?是那位衡南宣徽使,煌州刺史?”


    “正是這位馮使君,所以盧校尉,晏校尉不必擔疑心我等忠貞。”


    話是這麽說,但晏可際想不說六師兄,就連自己都很難對清儀派這些人完全放心。


    盧見回道:“豈敢,我去南然時,便多有清儀弟子幫扶。隻是我還有些疑惑,望杜姑娘能解答一二。其一,清儀派過去派弟子去南然,大多是春夏之時乘船南下,這次為何要借道元北?其二,清儀派派去南然的弟子多是外姓弟子,杜姑娘是個女子,又是四大家,更是我趙烈公的遺孀,為何清儀派要派你來此?”


    “其一,是有傳言說《三功相生論》在沐州,沐州乃是南然兵馬重鎮,若是想去往此處,頗為麻煩,現下已經入冬,再乘船過去,恐怕時間不及,其二,正是因為有這些原因,才是我來,因為清儀派相信憑我的身份能說服南軍的協助。”


    盧見笑了笑:“上庶長可不坦率,這下我等要相助,可是難得很。”


    “足下會幫我們的。”這是一位女子的聲音,但她頭發卻梳成男子的發髻,鵝蛋臉上有著一雙晶瑩澄澈的杏眼,左眼下有著一枚小小的淚痣,身量約莫六尺五寸。她掀開簾子,從右邊的書房走了出來。


    晏可際看到這姑娘心中一動,但旋即一驚,自己剛剛竟未感到此人尚在。


    對於內功修煉到一定程度的武人,是能感知到一屋之內,是否有人尚在。但晏可際對此人卻毫無感應,隻能說明她刻意收斂了氣息,而能做到這,又證明了她內功必然不凡。思來想去,這人應當就是傅知樂的妹妹了。


    “不知姑娘是何人氏?”盧見起身問道。


    那姑娘對著三人行了一禮,然後道:“我姓藍,名叫……”


    “不,你姓傅。”


    被六師兄戳穿謊言的姑娘也沒露出什麽窘態,隻是微微一笑,看起來頗為可愛:“好了,我姓傅,名叫遠舟。”


    “不,你叫思晴。”


    “那盧校尉何不幫我說完。”那女孩嗔道。


    “姑娘可以繼續,我隻是略加補充,你如果願意,我們還可以叫你藍遠舟。”


    “為何盧校尉會知道師妹的名字。”杜卉問道。


    盧見笑了笑:“知樂兄已經說了。”


    說完這話,盧見便取出了自己的知武牌,道:“還是先按禮相見吧。”


    那姑娘也把知武牌遞給了他們,這塊知武牌與剛剛那位杜姑娘的別無二致,隻是這塊知武牌用的初陽木似乎更好些,晏可際像是能感覺這塊知武牌迫不及待地想生發出些什麽,恍如初春沃野一般。


    盧見道:“相見已畢,大家還是更坦誠些吧。我等奉南軍之令,會引導護送諸位到沐中的。但諸位也要信得過我們才是。”


    傅思晴也收起自己調皮的麵容,轉而嚴肅起來:“我在來的路上聽說了貞國公有一位孩子死在了南然的刺殺。”


    盧見立時反駁道:“其一,我五師兄現下隻是失蹤,生死未卜,其二,就算死,也未必是南然的刺殺。這些事情與清儀派南下沐中關係不大。”


    雖然這麽說,畢竟已經這麽些時候了,雲亭門師兄弟隻是不願明說,內裏都知道五哥生還可能已經不大。


    “那這算我了解不周,”傅思晴幹脆地承認下來,接著說道:“但若是我確實知道一些你們師兄事情的線索,能說關係不大嗎?你們稱他們為墨鳥門,對不對?”


    “正是如此。”


    “這不對。”這姑娘對於能夠把六師兄反駁回去,顯得頗為興奮,“他們是鴉青門。”


    鴉青門,這名字對於晏可際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紀嗣音突然說道:“那個諸門嫡長,武學正宗的鴉青門?可這一門派不是在九又三五八年因意圖謀反,被寧國公剿滅了嗎?”


    “鴉青門,有趣,著實有趣。還有說法說這個門派參與刺殺了懷徽太子。”盧見突然轉頭對晏可際道:“而且,他們能刺殺成功,好像還是因為清儀派的包庇。”


    晏可際看到杜卉與傅思晴都神情一變,但杜卉是憤恨,而傅思晴卻有些哀傷。


    盧見道:“杜姑娘,你的師父應是存理公,也就是傅姑娘的父親吧?這才是你能來此的理由才對。”


    杜卉接道:“正是如此,師父在一道盟內是上庶長,在清儀派內應該叫檢海使。現下清儀派方領已經年過六十,恐怕不久便要歸隱。幾位檢海使龍爭虎鬥,師父的要害在於,他與朝廷有些過於親密了。因懷徽太子遇刺,清儀派被誅殺甚多。親近朝廷,在門派都有些議論。所以,我和傅師妹當為師父取回藍公武典,以證明師父忠誠於門派。”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陣腳步聲,繼而是年輕弟子交談的聲音。還沒等傅思晴對盧見的話作出回應。便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不過那門內裏本就沒上鎖,故而外麵的人隻是敲了敲,便直接進來了。


    這人是鄭由義,他隨手便將門鎖上了。然後恭敬地向門內諸人行了一禮,然後道:“正院的會麵真是無趣透頂,大多年輕弟子都找機會溜回來了,傅師兄也叫我回來。你們五人在說些什麽了?啊,對了,我突然想到還沒有與兩位正式見過麵。我姓鄭,名由義,字仁叔,清儀派第二十九代弟子。”


    說完,他便把自己的知武牌遞了過來。晏可際本來以為不過又是一塊清儀派的木牌子,但這並不是清儀派的知武牌。這塊知武牌雖然因為使用年頭頗久,多少有些發黑,但一看便知是異獸之骨所製。這塊牌子的正武二字以行體寫就,看上去是方家手筆,但晏可際不通書法,不知是何人筆墨。除了知武二字外,兩邊各刻著四個楷體小字,連起來讀是“武有七德,首在禁暴”。正麵其餘地方刻著水渦汶,北麵則刻著水渦汶和一隻飛鳥,也許是雁之類的,晏可際認不太出來。


    “這似乎不是清儀派的知武牌?”晏可際問道。


    鄭由義笑著回道:“怎會是清儀派的知武牌呢?這是璐方知武人慣用的一種製式。這骨頭是蛟龍骨,用處並不太多,據說能使摧敵真氣更厲害些,我倒沒這麽覺得。”


    “原來如此,那你與我六師兄正是同鄉呢。我六師兄也是潞方人。”


    鄭由義遂用鄉音向盧見問道:“恁桑梓地何處?”


    盧見道:“鄭兄弟應該是衡北行台下麵的,澤州人?我是慶州人氏,故鄉在璐北行台,當然現在沒有璐北行台了。”


    朝廷自武成年以來,便因權重難製的緣由,陸續撤銷了不在邊疆的行台。


    鄭由義複對晏可際笑道:“瞧,你六師兄看來是不想認下我這個閑散遊俠作同鄉。”


    晏可際回道:“此前在酒樓,鄭兄弟似乎對我六師兄的身份並不驚訝”


    鄭由義笑道:“便在南然,都猜出一二了。師妹與盧兄弟談得如何了,他可不是個好打發的。”


    “確實如此,盧校尉,現下已經把我們的底牌猜透了,我看我們隻能牽羊而降了。”傅思晴笑著說道,“雖然如此,我門畢竟更了解鴉青門,說不定對諸位有些幫助?”


    晏可際看向盧見,此時盧見的臉上也毫不掩飾地浮現著懷疑的神色,他說道:“好。但我想知道你們對鴉青門究竟知道多少?”


    鄭由義回道:“他們在玉台山,再具體便不能多說了。如果要去找這幹人,觀遠兄最好找位熟悉玉台山地形的向導。”


    這些似乎六師兄也知道。


    “那倒是好消息,諸位要南下,正要走玉台山,諸位可以在水神廟修養三天,三天後早晨,諸位得到漆州城南四十餘裏的金雨渡,我們從那向玉台山而行。”


    三天後晨鍾敲響時,盧見便已經帶著晏可際等候在了金雨碼頭。但一直到午後,清儀派三人才姍姍來遲。晏可際對此頗為不快,但盧見倒一直是一副笑意,至於紀嗣音,則雲淡風輕,看不出什麽情緒。


    而那個被他們拉出來作向導之人,乃是譚弘益。


    南軍之中幾乎沒有熟悉玉台山地形的人物。而且如今戰亂將至,此時從南軍調人,未免因小失大。故而他們隻能把玉中城的譚弘益又拉了出來。譚弘益出身坪州,本就在玉台山腳下長大,後來又在五興派學藝,藝成之後,又長期為玉台山中諸部做事。如此想來,譚弘益實在是不二人選。


    更何況大師兄還給他開了一百兩的工錢,但是他能暫時拋下玉中之事,也是奇怪。不過晏可際想自己在玉中與譚弘益的交往,又覺得不算奇怪。


    從漆州城出發,要一直逆流而上,從廖原一帶進入式水,最後從式水進入玉台山。這條道晏可際之前和紀姐姐是走過的,不過現下從水道再走,感覺又是不同。雖這條船並沒有紀家那條舒適,也更小,但還是能塞下這七個人,速度也更快,大概是六師兄從軍中找到的船,但即便如此,也需半個月左右才能進入玉台山。


    船上的七個人,紀嗣音在船艙內打坐運氣,其他五人則在甲板上談天說地,晏可際則在甲板的另一端學著吸收黃琮真氣。過去的三天,三師兄一直在教導晏可際,晏可際若是單單在太平時候,還是能用黃琮法凝練出催敵真氣,但禦風真氣和摧敵真氣卻一直難以把握。


    “晏校尉為何一人留在甲板這邊?”從身後傳來一陣嬌脆的聲音,晏可際聽出這是傅思晴。


    “我打算趁著還有些空隙,把內功再提升一二。”


    “我們在船上,他們又吵鬧得很,恐怕不是什麽練功的好地方。對了,這是你六師兄叫我給你的。”說完,傅思晴取出一個袋子遞給了晏可際。


    這袋子中裝的是一枚枚的藥丸,傅思晴繼續說道:“這好像是用來防鴉青門的毒藥的,不能完全防住,但能減弱一二。”


    “聽說今天早晨杜師姐的叔叔來過碼頭?”


    早上晏可際一行窮極無聊等候之時,趙翊善確實來過,他既是來送行,也是來窺探這群與他有極大關聯,又讓他頗為陌生的清儀派一行。但很顯然,他隻達成了前者。


    “他確實來過,還挺想見你們一麵的,可惜你們來碼頭太遲了。軍情十萬火急,他也不能過多耽擱。”


    “何必相見呢?那本就是樁莫名其妙的婚事,對兩方皆是如此。杜師姐也沒想在這再見趙家人,不過徒增傷愁罷了。”


    “畢竟夫妻一場。”


    傅思晴慘然一笑,道:“當時懷徽太子遇刺,晏校尉的師父貞國公擬定了一份名單,認為其中之人包庇刺客,理當處決。但寬大為懷,賜他們自盡。然後是趙將軍親自來清儀七島,將他們逼死了。其中,便有杜師姐的父親。”


    晏可際一時愕然,不過他倒是不同情杜姑娘的父親。師父既然如此處理,這些人便是該死。不過最後變成這般別扭關係,確實出人意料。


    “對了,紀姐姐呢?”


    “她在船艙裏麵練功。你要送藥給她嗎?還是等她修煉完出來吧,現下似乎是不能打擾她。”


    “原來世上還真有修煉時不能打擾,否則便要走火入魔的武功嗎?我曾聽說過,但從沒親眼見過。”


    “應當不是,我其實也不清楚紀姐姐的內功是什麽,不過也沒這麽奇特就是了。”


    “紀純公號稱天下劍術第一,他的武功應該確實高深莫測。不過聽說你六師兄也會紀純公的武藝。你們兩家的武功是可以相互學來學去的嗎?難道就沒有不傳之秘?”


    “並非如此,隻是我六師兄同時拜在了紀純公的門下,像紀姐姐就不會我雲亭門的內功。也不對,她說不定會玄璜法,很多元北武人都會些玄璜法,這門內功畢竟傳播太久了。”


    “那她的內功是什麽,元北最出眾的內功不正是雲亭門大名鼎鼎的養玉四法嗎?她既是紀純公的女兒,為什麽紀純公當年不要求貞國公傳授她養玉四法,明明他同時教了你們的六師兄。”


    “因為我還沒聰慧到能同時研習兩門精深內功。”這是紀嗣音的聲音,她已經走出船艙了。


    盧見這時便說道:“好了,既然大家都在這,那現下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怎麽走了。我受應對南方總領軍府重托,此行目的有兩項,其一,要偵知玉台山墨鳥門的詳情,其二,要南下打探然軍動向。其三,就是要幫助清儀派諸位安全抵達沐中。”


    譚弘益這時道:“墨鳥門在鴉飛山,玉中最近動蕩不已,我建議我等不走玉中,也不走幾條商隊,而是由我帶路,繞行一條山中小道。”


    杜卉道:“如此甚好,雖然山路崎嶇些,但我等都是知武人。隻要少些麻煩,快到沐中為宜。”


    盧見道:“那好,便敲定此路吧。諸位這段時間還可休息一二。下了船,就要日夜兼行了。”


    說完這話,盧見又轉過頭來對晏可際道:“你剛剛似乎在練黃琮法?練得如何了?”


    “還是凝練不出平穩的護體真氣,想在進入玉台山前估計也出不來。”


    “運出護體真氣一門內功便算登堂入室了,現下情況緊急你練黃琮法並不合用,我聽說嗣音已經把巡星九步的法門教給你了,這些日子便先練這個吧。我想先看看你練得如何。這樣,我們向岸上奔出十裏,你要緊跟著我,可別迷了路。”語音剛落,盧見便一躍而起,不過兩三步,便落到了岸上。


    晏可際不敢遲疑,巡星九步中陽輔步重視長久奔馳,因而他用上了首白步的功法。但他心頭疑惑,若是要考量紀姐姐的教導,應該是試試自己閃避之能,也就是陰輔步才對。


    但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想,盧見實在太快,晏可際催逼出了玄璜法能供給的全部禦風真氣,奮力而上。等到盧見停下的時候,晏可際幾乎站立不住。


    “倒也還不錯,以後逃生是夠用了。”


    “你能不能別說這種晦氣話。”


    “話歸正題。”盧見突然嚴肅起來:“你知道清儀派為何要南下嗎?”


    晏可際已經猜出一些了,關鍵在於那位傅姑娘,她武功以她的年紀來說,確實不凡,但也僅限於此。比之鄭由義和杜卉,那是差得遠。毋寧說,鄭由義和杜卉在此,就是為了護送這位傅姑娘南下。


    “我想七島的清儀派恐怕在籌劃著讓南然清儀派重歸門內。而謀劃此事的正是傅章,那位傅姑娘是個籌碼,作人質,或者別的什麽,來讓南然清儀派信任七島清儀派。”


    盧見點點頭,道:“分毫不差,此事不必說破。清儀派也許能借此使門派合一,也許兩邊繼續敵對,都與我等無關。我等要的是,見機行事,利用此事,擾亂南然部署。我有要事給你說,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你不能對船上的任何人說,包括紀嗣音。”


    “謹受命。”聽到如此語調,晏可際也不由心神收斂,這想必一定是南軍自家事了。


    “南軍中出了叛徒。”


    “啊?”


    晏可際心想這算什麽大不得的要事,南軍時時刻刻都在出叛徒。隻要景然之爭繼續下去,南軍就會不斷有人為錢糧,為私怨,或為旁的什麽,出賣軍情。這雖然可恨可鄙,但一點也不奇怪。


    “在總領軍府。”


    “啊!”


    晏可際真的驚詫起來。南軍中出叛徒,與應對南方總領軍府出叛徒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既然六師兄如此嚴肅地說此事,那這個叛徒大概便不是尋常的馬夫,廚子。而是在總領軍府活動的諸位司馬,指揮,參軍。至於地位更高的左右副領軍,都指揮,長史,則是晏可際想都不敢想的人物。如此說來,晏可際立時想到了趙翊善,他也是總領軍府中的參軍。而他能來碼頭送行,說明了這次秘密出行至少在總領軍府不是秘密。


    盧見展開一張紙,道:“這便是大師兄篩查出的可能人選,我本來前幾日就想告訴你。但大師兄卻有些猶豫,昨天又要我過去,猶豫再三,又改了幾次。我回來時,你已經睡下,所以今天才談。”


    晏可際看到那張紙上寫著五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錫”,“奚雲”,“李聽雨”和“張威”。


    這四人晏可際並不全認識,準確地說,他隻認識其中一位,但即便如此,他的身體便已經震顫到幾近不能呼吸。


    高錫,字受恩,他是元方坪州人。而更重要的是,他是五興派前掌門人,元北有上主執,便是晏可際師父荀明道,有主執,便是安野,卻並無方領,而再往下的方領,就隻此一人。他還是應對元南武毅都指揮,安野不以武功顯名,故而他可謂師父之下元北武藝第一,而師父又常年不在元北,所以他幾乎就是第一。


    所有為南軍征戰的武人,都或多或少被高錫指點過,包括晏可際,在南軍中,人們甚至不稱他為“高先鋒”,而稱他為“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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