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他做了一個惡夢。


    夢裏,全是他曾經在地獄所聞所見所遭受過的苦難。


    他生前,殺了不少人。


    但是,那些人對他來說都是該死之人,為何他經過冥府的審判後,他還是要被打落地獄呢。


    那些該死之人,到底又有什麽樣的去向呢?


    冥府,真的公平公正嗎?


    弦月滿懷不甘,卻又無能為力,被判墮落到八寒地獄。


    那裏一片青白,整個世界都彌漫著狂風暴雪,冰川雪山,到處充斥著淒厲的哭喊和哀號聲。所有人赤裸著,皮膚都是青紫色的,有的已經凍僵無法動彈,有的凍得全身起皰,皰瘡裂開裏麵淌著膿血,許多銀色鐵嘴的蟲子還會爬進身上凍裂的傷口中吞咬,如果受到任何撞擊,身體就會輕易地裂開,就像花瓣一樣,掰成四瓣,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


    滿山都是這樣的場景,人迭人,裂開的殘肢早已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大家都在這裏苟延殘喘,受盡折磨,周而複始直到刑期結束。


    弦月也不例外。


    他一開始到來仍有力氣的時候,他選擇了遠離人群,但是很快他也倒下了,就在一處偏僻的樹下,卷縮著身體,忍受著極寒的痛苦。


    雪很快就把他整個人淹沒。


    嘴已經說不出一個字。


    想死,卻又死不了的感覺。


    這種狀態下他堅持了數年,可是,刑期千年,到底什麽時候才到頭?


    弦月不願在八寒地獄呆到刑期結束。


    他努力地睜開雙眼,看向遠處的雪山,那山遙不可及,如同海市蜃樓。


    他開始慢慢向著雪山的方向爬,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他看著附近那些躺在冰川雪地上的人,他不想束手待斃,不想成為這裏的一員。他五指抓著冰冷的雪,一步步挪動,身體全身都是凍瘡和膿泡,手都發黑了,腿上還有鐵蟲纏咬他,每爬一步,都是一種折磨。


    這一路上,他見到不少人,越靠近雪山,風雪越大,人就越少。因為移動比躺著更加辛苦和痛苦百倍,所以很多人幹脆在原地躺著算了。


    爬了快五十年,憑著意誌,他終於爬到了雪山之下…


    他本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爬到這裏的人,沒想到在雪山腳,遇到一個躲在山洞裏的老人。


    弦月身上大部份地方都被雪所覆蓋,腿上還掛了幾條鐵蟲,當他來到山洞的時候,鐵蟲居然慢慢從他的腿上離開,鑽進了山洞內的縫隙。山洞抵擋了部份雪虐風饕,這裏的溫度似乎比外麵暖和一些。洞內老人雖然身上沒雪,但是皮膚也不見一絲完好,他抱著自己瘦弱的身軀,十指已經完全凍黑了。這裏像是鐵蟲的洞穴,老人靠坐在洞壁,任由那些鐵蟲啃咬自己身上的濃泡凍瘡,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裏的鐵蟲共存。


    “好久,沒見,有人來了…”老人聲音沙啞,有些口吃,但也是弦月這麽多年在此除了哭喊和悲號聽到的第一句人話。


    數十年沒開口,一時竟有些忘記如何說話了。弦月蘊釀了許久,才想起如何發聲,但是很明顯他說話的流暢度更不如老人:“想…雪山…頂,路…”


    他其實想問,他想上雪山頂,路應該怎麽走,隻是想的與嘴巴說出來的話完全不協調。


    不過老人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很多年前,也有人這麽,問我…”


    人?


    難道除了老人,也有其他人也和他一樣,來到過這裏?


    “你出去左轉,有一條小路…沿著,可以上。”老人說:“但是,山頂上有什麽…我不知道…那人離開之後,也沒有,再回來過…”


    弦月得到想要的訊息,對老人說了一個謝字。不過他仍對老人十分好奇,既然都走到這裏了,為什麽不嚐試繼續尋找出路呢,哪怕沒有出路,說不定有比山洞更好的天地,或者…


    弦月回頭簡短地問了一句:“不,離開?”


    老人幹笑兩聲:“已經,習慣這裏…了,而且,我的刑期也快到了,再熬些年…就可以離開…”


    弦月沒有問老人來了多久刑期多長,需要再熬多少年,不過他也理解,在山洞呆習慣了,想要再回到外麵的雪虐風饕,確實很難。


    告別了老人,弦月再次啟程。


    他不知道上雪山頂要多久,但是雪山上的環境顯然比山下更加惡劣,不但有暴風雪,冰雹,還有數不清的雪崩。他無數次因雪崩摔下了山崖,身體分裂成了數十塊,但是短暫的意識中斷後,他的四肢又再次縫合起來,然後重新經曆嚴寒帶來的創傷。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的身體散架了多少次。


    地獄,就像無比真實的幻境,痛苦都是真切的,痛苦卻是無盡的。


    死去,從而解脫,是不可能的。


    茫茫一片雪白,他看不到盡頭,他隻是一直一直爬行著,山上的路,他沒有再遇到過任何人,但是這裏也沒有鐵蟲的出現。


    為何他要堅持這種可能完全沒有回報和意義的行動?


    他也不知道。


    百年孤獨,百年折磨??


    終於他上到了山頂,費了他將近百年的時間。峰頂雪山包裹在中央的是一片冰潭,意外的是這裏沒有風雪,平靜得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冰潭的中央,浮動著一道幾乎融入環境的白光。


    弦月發現自己來到山頂之後,雖然皮膚依舊青紫發黑,滿身凍瘡,但四肢的活動沒以前僵硬,他居然可以慢慢站起身來。


    他披頭散發,低頭看著深不見底的冰川,邁步向著冰湖中央的白光走去…


    是否,曾經也有人來過這片冰川寒潭…


    是否,曾經也有人和他一樣走進白光…


    弦月沒有發現的是,越靠近白光,他身體上的皮膚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逐漸修複…


    白光,無比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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