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仍然冷冷地道:“要判別誰懂,誰不懂,最好的方法,是對弈一局。”


    白老大正在手癢。而且對方的口氣甚大,想來也必然有點來頭,他道:“對啊,就和閣下下一局。”


    那人卻道:“我沒有說我懂,說你不懂,是他說的。”他伸手一指身邊的少年,那少年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向白老大傲然微笑。


    換了是旁的事,可以看不起年紀小的人,但在下棋這一方麵,卻絕沒有什麽“經驗豐富”這回事,“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的說法是得到公認的,下棋,靠的是天分,少年人而有天分的,比年長而沒有天分的,要厲害不知多少。


    所以,白老大倒也不敢怠慢,就在大堂上,擺下棋局,和那少年人對弈起來。那少年人很少說話,一開口,是極純正的法語,開局才下了幾著,那人在一旁看著,忽然道:“白老先生,中國人不是有一句話,叫作“棋無白著”麽?”


    這句話,卻又是道地的中國北平話,白老大愣了一愣,已經開始感到這一大一少兩個人,可能大有來頭,尤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來,還敢那樣不客氣地向他挑戰,那一定是有備而來的了。他微微一笑:“是啊,我們可是要賭些什麽彩頭?”


    那中年人點頭:“是,白老先生贏了,想贏什麽?”


    白老大這時,對那少年,已有相當好感,所以他風度十分好:“我贏。小娃子自然要收回剛才那句話,向我公開道歉。”


    那少年人微笑,點頭,表示同意。


    那中年人又問:“白老先生要是輸了呢?”


    白老大反問:“你們要什麽?”


    當他問出這一句話之際,已經知道對方的目的就在此了,不過當時他心中訝異的是:難道這少年真有那麽高的棋力,有把握贏棋?


    接下來,那中年人說出來的條件,卻使得白老大目定口呆。


    那中年人指著少年道:“他的名字叫文依來,他準備到一家貴族學院去求學,需要一個有聲望的人做他的監護人,希望白老先生能夠答應。”


    白老大再機靈,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腦筋動得快,立時想到了這類學院龐大的費用:“當監護人,自然要負責——”


    誰知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中年人已接口道:“一切費用,全不勞白老先生操心。”


    白老大又楞了一愣,對方這樣的條件,沒有道理不答應,他就點了點頭。


    這盤棋,下到將近天明,白老大輸了。


    (據白老大說,由於對力的條件太古怪,他一麵下棋,一麵在想著,所以分了心,不然,他是可以把文依來殺得大敗虧輸的。)


    (我對他的說法沒有表示什麽意見,輸了棋的人,有幾個是有承認自己棋力不濟呢?不然,也不會有“我要和棋,對方不肯”的笑話了。)


    棋輸了之後,白老大哈哈一笑,站了起來,那中年人忙道:“請白老先生到我們房間去一下,有幾份文件是要由老先生簽署的。”


    白老大心想,反正我隻做監護人,且看你們玩什麽鬼花樣,就大大方方,到了樓上,打開房間的門,白老大就愣了一愣,中年人和文依來住的是大套房,有兩間臥室,一間客廳。白老大奇的,倒不是這種大套房的房租貴,而是這一段時期,間間酒店都客滿,這種大套房,供不應求,沒有大麵子,根本租不到。


    而那個少年又如此氣質高貴,可想而知,一定有著十分顯赫的家世的了。


    所以,他一麵喝著那中年人奉上的美酒,一麵道:“把他家族中任何一個人拉出來做監護人,也比我強多了吧,究竟是什麽意思?”


    那中年人的動作十分俐落,已把幾份文件攤開來:“真的隻是想請閣下做監護人,沒有別的意思。”


    白老大拿起那幾份文件來,一看之下,不禁又發愣。


    文件,的而且確,全是做為一個學生監護人應該簽署的,可以肯定,絕對沒有別的花樣。而使得他發愣的是,在有關監護人。也就是有關他的一些需要填報的資料,早已填得清清楚楚,而且,資料都正確無誤。可知對方對他,早就下了一番調查工夫,被人在暗中調查,這自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白老大當時就拉下臉來,冷笑道:“你們倒花了不少時間在調查。”


    那中年人卻道:“不必花太多時間,像白老先生這樣的大人物,隨便問問,就人人知道了。”


    被他一頂高帽子壓下來,白老大倒也發作不得,文件確然是監護人需要簽的,下棋又輸了,雖然事情透著莫大的蹊蹺,可是也說不出不算來。白老大隻覺得在這件事上,處處受製於人,出道近六十年來,幾乎沒有這樣窩囊過。


    他一麵尋思對付的辦法,一麵在文件上,簽下了他的名字,然後,望向那中年人:“閣下高姓大名,是文依來的什麽人?”


    那中年人微笑著:“白老先生,請你當文依來的監護人,還有一個道理在,文依來將來,還會有事求你老人家,先認識一下,總比較好些。”


    他對白老大的問題,竟然避而不答,白老大不客氣了,指著文依來問:“他的家長是什麽人?”


    那中年人仍不回答,隻是笑著,態度十分客氣:“白老先生,要不要再來一次賭賽?”


    白老大正憋了一肚子氣,一聽,想也未想,就道:“好,隨便怎麽賭。”


    那中年人立時道:“賭白老先生在五年之內,無法查得出文依來的身世來曆。”


    白老大一聽,雙眼瞪得老大,幾乎一口氣嗆不過來,對方一下子就提出了賭賽的是什麽,自然是早已想好了的,而這樣一來,他就變得絕不能向對方多問一句有關文依來來曆的話了,不然,還算是什麽賭賽?


    不過他生氣的時間很短,他立即想到,五年時間去查一個人的來曆,那是綽綽有餘了,這場賭賽,自己可以說穩操勝券。


    他昂然道:“賭注是什麽?”


    文依來一直不開口,仍由那中年人說話:“白老先生輸了的話,文依來在五年之後,有權提出請白老先生幫他做一件事——是什麽事,到時才能決定。”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瞪了瞪眼睛:“要是我贏了,我要他的家長以我為主客,擺盛宴,賓客不得少於一千人。”


    白老大心想,那名叫文依來的少年,家長一定非富即貴,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隻不過為了某種原因,要掩飾身分而已。


    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自然也是基於一種有趣的愛熱鬧的心理而已。


    那中年人聽了。和文依來互望了一眼,文依來忽然歎了一聲:“如果我有家長的話。或者說,白老先生能找到我家長的話。”


    文依來在這樣說的時候,實在帶著相當程度的傷感。但白老大當時卻未曾在意,隻是連連冷笑,心中想:“你們也太小覷人了,要是有五年工夫,還找不出你們的來曆來,那未免太不濟了。”


    當下,白老大昂首道:“怎麽?我們是不是要擊掌為誓?”


    文依來十分有興趣:“好!”


    於是,一老一少,就對了一掌。


    白老大在講述著他成為文依來的監護人的經過,可是講到這裏,卻停了下來。


    他的敘述,自然也到了尾聲了。可想而知的是,這些日子來,他和包令上校一樣,用盡力法,在調查文依來的來曆,可是也同樣地沒有結果。


    這自然是很令人沮喪和沒有麵子的事,難怪他不願意任何人提起了。


    我沒有說什麽,心中隻是苦笑,包令上校認為隻要我來向白老大一問,就可以水落石出,誰又能料到白老大這個監護人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當上的。對於文依來,他也一無所知。


    我這時想到的是:為什麽文依來的身世秘密,可以保持得如此嚴密?很奇妙的一種感覺是,我突然聯想到了“紅頭老爹”的一家人,同樣神秘而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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