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著沉沉的蒼青色,京城郊外,人跡罕至的荒嶺中細雨霏霏。


    一輛黑漆平頂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薑穗寧跳下車,她手上拎著一個竹籃,裏麵放著若幹紙錢和貢品。


    她望著前方掩映在雨簾中的兩座孤墳,明麗的麵孔上一片肅穆。


    涼風吹過,細密的雨絲撲到她臉上。


    頭頂忽然多出一把傘。


    商渡接過她手中竹籃,修長指骨穩穩握住傘柄,將她整個人都籠在其中。


    “那便是蘇家姐弟的墳塋。”


    薑穗寧和他共執一傘,慢慢走了過去。


    左邊的墓碑上寫著蘇禾,右邊的寫著蘇棉。


    禾、棉。


    或許這是蘇家父母對兒女最大的期望,希望他們能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


    可惜就連這麽簡單樸素的願望,都被太子那個畜生給毀了。


    商渡嗓音清冷,緩緩開口。


    “太子派人在宮外為他搜羅美貌少年,蘇禾才十三歲,就被強行擄進東宮,受盡淩辱而死。”


    “蘇家父母並不知道兒子被東宮擄走,變賣家中財物想去報官,結果又被太子的人阻攔,還買通地痞將二老打了個半死。”


    “那陣子蘇棉恰好去了外祖家小住,逃過一劫。等她接到消息趕回來,才知道弟弟失蹤。父母奄奄一息,囑咐她一定要找回弟弟,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薑穗寧聽得眼眶發燙,狠狠攥住手心,“……禽獸不如!”


    太子是一國儲君,將來要繼承這萬裏河山的人。


    可他絲毫沒有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天下人都成了他生殺予奪的玩物,這樣的人怎麽配做皇帝?


    她仰頭望著商渡,眉頭緊蹙,滿臉不解。


    “為什麽陛下要對太子這般縱容?哪怕他做出借種這樣的荒唐事,也舍不得廢了他?”


    甚至隻是下旨廢黜了太子妃,仿佛他的寶貝兒子都是被太子妃教壞了一樣。


    若不是魏良娣……不,是蘇棉。


    若不是蘇棉拚死一搏,拉著太子同歸於盡,順康帝還要袒護這個兒子到什麽時候?


    商渡抬手溫柔地拂去她臉上沾濕的水汽,眼底卻蔓延開一片寒意。


    “因為他是皇帝。”


    所以他想袒護太子便袒護到底。


    所以他懷疑嶽家叛國,就能毫不猶豫滿門抄斬。


    “穗穗,你不要以為他對你偏愛縱容,就傻傻相信他是個好人了。”


    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哪怕如今順康帝下了罪己詔,親自為嶽家平反,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薑穗寧握住他的手。


    商渡的手比她的大了好幾圈,掌心寬大,指節修長,她要用上兩隻手才能將其攏住。


    她看著商渡認真點頭,“我明白,我以後進宮一定加倍小心,不要踩到他的底線。”


    順康帝對太子的無底線縱容,真是讓她心寒。


    哪怕明知道順康帝因為痛失愛子大病一場,罷朝數日。


    薑穗寧也忍不住在這裏偷偷罵一句,太子死得好!


    商渡看她蹙著眉頭,小臉嚴肅的模樣,忍不住輕勾唇角,捏了捏她的臉頰。


    “無妨,你不用這麽戰戰兢兢。”


    他想了想,開玩笑的道:“隻要你做下毒行刺之類的事,就是在宮裏捅破了天,我也能保你安然無恙。”


    薑穗寧反應過來他在逗自己,氣鼓鼓地瞪他。


    “你看我像是瘋了嗎?”


    好端端的,她刺殺順康帝作甚?


    二人玩笑了幾句,衝淡了些許傷感的氣氛。


    薑穗寧打起精神,認認真真在蘇家姐弟的墳前上香祭拜。


    蘇棉殺了太子,哪怕她隨後撞刀自盡,也犯了誅九族的大罪。


    還好順康帝沉溺於喪子之痛,隻命令商渡盡快平息此事,將知情人全部滅口,不得外泄。


    哪怕太子死了,他也要給兒子留個好名聲。


    商渡這才能將蘇棉的遺體偷轉出來,按照她的遺願,和弟弟埋到一處。


    薑穗寧用帕子認真地擦去墓碑上的塵土,腦海中回想著蘇棉生前的模樣。


    她隻見過她一次,和她說過一句話。


    沒想到那個大著肚子,跟在韋氏身後沉默寡言的女子,竟然如此剛烈。


    “太傻了……”薑穗寧心疼又惋惜,“報仇有很多辦法,為什麽一定要把自己搭進去?”


    “她從進宮那一天起,就沒想過活著出來。”


    商渡站在薑穗寧身後,雨傘微微傾斜,確保她身上不被淋濕。


    他淡淡開口:“我安排她進入東宮,原想著有備無患,埋個釘子也好。”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沒想過要用這種同歸於盡的法子。


    隻是太子渴望回到朝堂的欲望太強烈,居然能想出借種這樣大逆不道的餿主意。


    商渡後來派人去聯係過蘇棉,問她是否還願意繼續留下,如果不想,他會想辦法幫她詐死出宮。


    蘇棉拒絕了他。


    從她親手埋葬了父母,跪在墳前發誓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不再屬於她自己了。


    當時在勤政殿上,他看著蘇棉用事先準備好的,磨得足夠尖利的銅鎏金簪子,一下一下刺進太子胸膛,血花飛濺。


    那種親手為全家報仇的痛快,讓他體內的血液都忍不住隨之沸騰。


    商渡眸光沉沉地落在薑穗寧身上,渾身嗜血的戾氣瞬間收起,化作無限繞指柔。


    如果沒有她,他可能早就做了和蘇棉同樣的事。


    薑穗寧正在專注地擺放貢品,忽然感覺身後一沉。


    商渡蹲下來,從後麵緊緊抱住了她。


    “穗穗……”


    他把頭靠在她肩上,感受著女子纖細分明的骨架,忍不住將她抱緊,再抱緊。


    “是你救了我。”


    薑穗寧一怔,隨即心中淌過一股暖流。


    她有多憐惜蘇棉,這種感情對上商渡,隻會多百倍千倍。


    他亦是孤身一人艱難走了許多年,才於無盡黑暗中掙紮出一道光。


    薑穗寧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安撫。


    “都過去了,以後我們會越來越好。”


    商渡親了下她的側臉,“嗯。我們。”


    他喜歡這個詞。


    *


    拜祭過蘇家姐弟,二人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馬車轆轆遠去,天邊細雨連綿不斷。


    兩座孤墳中間,有一株野草頑強地鑽破土壤,冒出一點新綠,隨風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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