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俠侶》的創作年代,是一九五九年。這個年代,相當值得注意。金庸在五十年代的末期,已經創造出了兩個極其突出的人物。一個是完全不通世道人情、種種社會規範的“小龍女”,一個是深諸人情世故、身懷絕技,但是卻無視於自己所熟悉的環境的壓力、一意孤行的“楊過”。這兩個人,一個是自然而然,不自覺地反抗著社會,一個是有意要做社會的叛逆。


    其所以要各位特別注意《神雕》的創作年份,是因為就在六十年代一開始,世界各地,青年人的主導思想,就是叛逆,而叛逆的類型,又都是脫不出自覺和不自覺的兩種類型。金庸所寫的叛逆,是楊過和小龍女對當時宋朝社會的叛逆。但是在人性上而論,放在任何時代皆可適合,這是《神雕》在創作上最大的成功。


    《神雕》從頭到尾,整部書,都在寫一個“情”字。“問情是何物”,是全書的主旨。


    書中所寫的各種男女之情,各種不同性格的人所遇到的不同愛情,有的成為喜劇、有的成為悲劇,可以說從來沒有一部小說中,有這麽多關於愛情的描寫。


    《神雕》中不但有“情花”,可以致人於死,也的“黯然銷魂掌”,成為至高無上的武功。甚至到最後線時,還有郭襄暗戀楊過的小女兒之情。


    《神雕》是一部“情書”,對愛情描述之細膩,在金庸其他作品之中,甚至找不到差可比擬的例子。


    《神雕》中,郭靖、黃蓉和楊過之間的衝突,是社會規範和人性的衝突。在衝突的過程中,黃蓉甚至運用了陰謀,本來已占上風的黃蓉尚且要如此,可知人性掙脫枷鎖的力量是何等巨大。


    《神雕》中楊過曆盡種種艱苦,而成為一代大俠,接受了郭靖“俠之大者”的訓言,但是楊過還是楊過。郭靖替他取名字:“名過,字改之。”是一種希望,他失望了,楊過沒有改變他的本性,這正是金庸在《神雕》中特別強調的一點。


    《神雕》整部書的結構,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小龍女和楊過在不能不分開的情形下分開,黃蓉編了一個謊言,使楊過充滿希望,等了十六年。這十六年,對一個深切認識到愛情是什麽的人而言,是極度痛苦的煎熬。結果是十六年後,小龍女、楊過重逢,喜劇收場。


    楊過在《神雕》中,自始至終,是一個悲劇性格的人物,小龍女也是,因為他們和當時社會,完全不能相合。楊過、小龍女重逢,對讀者而言,是一個大喜訊,人人額手稱慶,但對整部小說而言,卻是敗筆。試看小龍女再出現後,哪裏還有什麽江芒可言?遠不如讓楊過一直悲劇下去好得多了!


    金庸原來的創作意圖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就小說論小說,《神雕》從一開始起,就注定是一個悲劇,是不是為了遷就讀者的意願,硬將之改成喜劇,不得而知。


    作為讀者之一,如今說得口硬,但在看《神雕》時,也希望小龍女、楊過重逢,雖然在掩卷之後,一再認為悲劇可以使《神雕》更完整,也相信金庸在創作開始時,也以悲劇為主旨,不然,何必讓小龍女給一個毫不相幹的道士奸汙?金庸在寫《神雕》的時候,喜劇收場,絕對可以諒解,因為那時,正是《明報》初創時期,《神雕》在《明報》上連載。菲是小龍女忽然從此不見,楊過淒淒涼涼,鬱鬱獨生,寂寞人生,隻怕讀者一怒之下,再也不看《明報》。但在修訂改正之際,仍然保持喜劇收場,卻有點不明所以了。


    現在,因為《神雕》喜劇收場,所以談論的人如區區,才能提出應該是悲劇,小龍女不應複出。但如果金庸真的這樣寫了,一定不答應,要他改成大團圓結局。誰真能忍受小龍女就此消失,楊過傷心致死?寫小說之難,由此可見一斑!


    《神雕》中,金庸表現了一種觀念上的矛盾。一方麵,是人性的自然發展,另一方麵,是為國為民的傳統思想。這種矛盾,在楊過的任性和郭靖的忠誠上,屢起衝突。但它應該如何,金庸並沒有下結論,郭靖還是郭靖,楊過還是楊過,誰也改變為了誰。這當然是金庸在當時自己的思想方法上,隻是出現了矛盾而未的結論之故。


    《神雕》中有一隻高傲的大鷹。《神雕》中巨雕是實,《射雕》中的雕是虛。


    有人非義《神雕》中楊過在襄陽城外,擊斃蒙古皇帝的情節:“與曆史不符”。這種批評,拘泥不化之甚。在詳細寫了楊過的一生經曆之後,楊過擊斃蒙古皇帝的一節,正是雷霆萬鈞的力量。宛若鬱鬱之下的豪雨,何等酣暢,何等大快人心!或曰:曆史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事!答曰:中國曆史上根本沒有楊過,外國曆史上又何嚐有一個王子叫哈姆雷特!《神雕》的主題曲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神雕》在金庸作品中,排名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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