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黑色窄袖錦衫,腳蹬鹿皮靴,飛身上馬的動作利落又幹脆。


    禁衛軍統領蕭放。


    之前在秋圍獵場,曾出麵替沈南枝做過證,解過圍。


    雖然他也是實話實說,但在那時候能站出來,也算是幫了沈南枝的大忙。


    “蕭統領,別來無恙,這般天氣,不知蕭統領所為何事如此匆忙?”


    蕭放剛在馬背上坐穩,看到沈南枝的一瞬間便又從馬背上下來,並牽馬走到沈南枝馬車跟前,抱了抱拳,恭敬客氣道:“沈姑娘,別來無恙,我來此是想尋醫問藥。”


    見沈南枝的眼神裏帶著些許困惑,蕭放才繼續道:“家母頭疾發作,宮裏的禦醫也都束手無策,隻開了張方子,說隻能暫時緩解,可那方子上的幾味藥材出自民間土方,就連太醫院都沒有,我隻能派人四處搜羅。”


    原來是這樣,難怪他這般匆忙出入醫館。


    雨勢漸大,蕭放卻似乎完全不放在眼裏。


    他冒雨牽馬站在沈南枝的馬車跟前,蕭放抬眼看向沈南枝,直言不諱道:“我此前聽聞謝家四姑娘曾因頭疾變得癡傻,謝家找遍了京中的大夫都無能為力,據說後來得一位小神醫相助,才叫謝四姑娘恢複如初,我此前也曾登門拜訪過謝家大夫人,想要尋訪那位小神醫的下落,可謝家人對此卻絕口不提。”


    說到這裏,他眸子裏帶著些許探究道:“但在此之前,我讓人查過,福雲樓坍塌的時候,謝四姑娘曾得沈姑娘身邊的一位小大夫相助,才得以保全性命,不知那位小大夫可是救了謝四姑娘的小神醫?沈姑娘可有那位小大夫的下落?”


    這是在問沈南枝請陸翩翩幫忙來了。


    沈南枝對他的印象尚可,這人忠厚正直,而且之前還承了他的人情,但也並非完全放下警惕,畢竟……他身為禁衛軍統領,是隻聽令於順慶帝的存在。


    甚至說是順慶帝的心腹也不為過。


    那一日他帶隊前往熊瞎子發狂的地方,沈南枝製作的不在場的證據就是故意給他看的,因為他的證詞才有說服力。


    還有今日這般偶遇……很難說不是有意為之。


    畢竟宮裏頭到處都是他的人,想要知道沈南枝什麽時候出宮,再算好時間等在這裏並不是什麽難事。


    而且,他堂堂禁衛軍統領,手底下可供差遣的人還少嗎?按照藥方尋個藥引,還不至於叫他親自這麽一家一家心急火燎地跑。


    蕭放倒也是個敏銳的,沈南枝隻遲疑這一瞬,他似乎就已經看出了沈南枝的顧慮,當即對沈南枝抱拳,並壓低了聲音,隔著雨幕隱隱約約傳了進來。


    “實不相瞞,其實我此來是特意尋沈姑娘,但我也怕此舉太過突然,冒犯了沈姑娘,才在此處等著沈姑娘。”


    說是冒犯,但看他的眼神,沈南枝瞬間明白了,他更深層的意思,是怕叫人看出他和沈南枝私下往來。


    畢竟現在的沈家可是處在風口浪尖,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盯著。


    蕭放的身份又這般敏感,若他私下特意來找沈南枝,難保不會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再傳到順慶帝的耳裏。


    他既是在為自己考慮,也是在為沈南枝避嫌。


    而且,就這樣大街上遇到,打個招呼的照麵,跟密謀什麽完全不可能搭邊兒,對彼此都好。


    這人雖為武將,但心思倒是細膩。


    而且,至少看起來還算坦誠。


    沈南枝尚未開口,蕭放又道:“家母備受頭疾折磨,禦醫診斷她已經時日無多,若沈姑娘知道那小神醫的下落,還望告知在下,此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


    見狀,沈南枝連忙抬手打住:“蕭統領客氣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是能幫上忙,我一定竭盡全力,翩翩雖然在我府上暫住,但是……說來話長,謝家人應該沒有告訴蕭統領,翩翩前些日子被人重傷,差點丟了性命,如今還在養傷,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不宜出府奔波……”


    其實,陸翩翩身體已經大好了,出去蹦躂完全沒有問題。


    但沈南枝還是要故意這麽一說。


    一則,她也怕這裏麵有什麽針對陸翩翩或者沈家的陷阱,所以,拋出問題,若蕭放母親的情況當真緊急,他必然會想辦法讓她親自來沈家由陸翩翩診治,到時候如何遮掩行蹤,這都是蕭放該考慮的問題,沈家不會陷入被動。


    二則,沈南枝上一次是為陸翩翩出氣了,昭寧公主蕭香雪這段時間也沒有回過勁兒來,但等她緩和過來,以她那睚眥必報的性子,絕對還會再對陸翩翩和沈南枝出手,多蕭放這麽一個助力保護陸翩翩總歸是好的,但沈南枝現在沒有明說是蕭香雪,隻等著蕭放帶了人來沈家,表現出誠意再細說。


    沈南枝之前看過關於蕭放的線報,他雖為蕭家大房嫡子,但其父親早年去世,他們母子被蕭家排擠,在他入仕前,他們母子倆在蕭家日子過得十分艱難,也是在他在朝堂上嶄露頭角,逐漸被順慶帝賞識之後,他們母子才逐漸掌握住了蕭家的話語權。


    蕭放對他母親也格外的孝順。


    若蕭母真的病危,沈南枝覺得他會冒這個風險。


    果然,他隻稍作沉吟,便立即應下:“隻要沈姑娘能讓小神醫幫我母親看診,不必小神醫親自出府,我會想辦法讓我母親登門。”


    既然如此,沈南枝便點頭道:“那好,我回去會同翩翩說起此事,風急雨大,蕭統領還是早些回去吧。”


    “閑聊”的時間確實有些長了,蕭放點了點頭,在跟沈南枝又抱了抱拳之後,他這才翻身上馬,如之前那般急匆匆離開。


    沈南枝的馬車也繼續前行。


    雨勢越發大了,他們的對話也都被掩藏在風雨裏,就連剛剛馬車前麵的阿肆都未能聽得真切,當然也不怕被旁人聽了去。


    在回去的路上,秋雨忍不住小聲嘀咕:“姑娘,那蕭統領見您都要這般偷偷摸摸的,又怎麽敢直接讓他家老夫人親自登門?”


    蕭家在朝廷一向中立,不參與任何黨派之爭,隻效忠皇帝,因此也算是特立獨行,跟其他各大世家之間幾乎沒什麽往來。


    蕭家大夫人貿然登門,確實比蕭放私見沈南枝還要惹眼。


    沈南枝抱緊了懷裏的湯婆子,語氣淡淡道:“那就要看這位蕭統領的本事了。”


    能做到禁衛軍統領位置的人,怎麽可能簡單了去。


    秋雨還有些懵懵懂懂,但她也沒有多問,隻是想到陸翩翩明明大好起來了,還要做出重傷虛弱的模樣,秋雨就忍不住打趣道:“那這兩日可得讓她少吃兩個蹄髈,不然那樣子都裝不出來,倒叫人一眼看穿了去。”


    說完,主仆兩人相視一笑。


    回了沈家,沒見到蕭楚昀的蹤影,倒是小舅舅沈槐書回來了。


    沈南枝的婚期讓沈家人喜憂參半。


    一邊要繼續做出悲傷的樣子,搜尋沈長安的下落,一邊還要開始操持起沈南枝的婚事。


    沈南枝先回了自己院子換了身衣服,才帶著劉淑妃給的錦盒去見了劉靜雅。


    劉靜雅依然氣色懨懨的,全然沒有往日的神采飛揚,她不想叫沈南枝擔心,還強撐起精神來安慰沈南枝。


    這叫沈南越發枝慚愧得很。


    一開始順慶帝的刀懸在沈家的頭上,讓人片刻不敢鬆懈,為了沈長安的安危,才不得不隱瞞此事。


    如今林宏瑞一死,長公主府失勢,順慶帝將苗頭轉到了禹州周家,要啟用沈家,並放沈槐書去接管沈家軍,再加有沈南枝手上握著的已經定下婚期的聖旨加持,沈家也越發多了一份保障,所以,這時候哪怕沈長安還活著的消息透露出去,也改變不了大局。


    狗皇帝現在非但已經顧不上對付沈家了,還得拉攏沈家,重用沈家。


    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能叫人知道沈長安是故意詐死。


    沈南枝隻盼著沈長安順利到達青陽,早些摸清並悄悄拔掉順慶帝和林宏瑞先前安插在沈家軍中的眼線。


    到時候是尋個沈長安福大命大,被神醫所救死裏逃生的由頭,還是讓他繼續隱藏身份在暗中秘密行事,還得跟小舅舅大舅母他們一起商議一下。


    不過眼下,沒有之前那生死存亡的緊繃感,再加上劉靜雅為了沈長安沈家不惜做到這一步,如今已然是沈家的一份子,而她和大舅母還要合夥瞞著劉靜雅,沈南枝良心上過意不去。


    從劉靜雅那裏出來,沈南枝又去見了小舅舅沈槐書,正好幾位舅母和阿娘也在。


    小舅舅身上的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沈長安的事情他是知情者之一。


    趁著二舅母和四舅母陪著阿娘說話的功夫,沈南枝叫了大舅母和小舅舅一起去了書房。


    沈南枝還沒開口,倒是大舅母先提議道:“槐書,枝枝,如今沈家局勢漸漸明朗,我想著,不如把長安的消息告訴靜雅和你那兩個嫂嫂吧,都是一家人,而且交了心的,沒得將她們排除在外的道理,如今看著她們為長安傷心難過的樣子,我這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你們覺得呢?”


    大舅母竟然也想到一塊兒去了。


    沈槐書點頭:“我也正有此意,我們離禹州比京城近,先得到了禹州那邊的消息,當時我們就想到了現在的局麵,這是長安給靜雅的信,他說如果我們覺得時機合適,可將此信交給她。”


    聞言,大舅母高興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總算不用瞞著大家了,你們都不知道,這兩日我自己都快憋出心病了。”


    沈南枝深有體會,但還是不忘提醒大舅母:“不過,知道的人越多,我們越該小心,讓大家千萬不要露出了破綻。”


    大舅母點頭:“那是當然,好在你的婚事當前,府中的氣氛就算輕鬆愉悅些,有這個由頭,也不會叫人多想了去。”


    既然敲定,三人也沒耽擱,讓人去叫了劉靜雅,再加上另外兩位舅母,沈言馨,一家人將底下的人都打發得遠遠的,還安排了暗衛在院外守著,這才關起門來將這個秘密分享了出去。


    看到沈槐書遞來的書信,劉靜雅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旁的二舅母就忍不住猛地一拍大舅母的肩膀,喜極而泣:“大嫂!你可真的是氣死我了!天知道我這幾日流了多少眼淚,晚上睡覺連枕頭都是濕的,長安雖然是你親生的,但那也是我兒子!”


    一向寡言的四舅母也哽咽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靜雅不必走咱們的老路。”


    大舅母也被這情緒感染了,她長歎了一聲,紅著眼睛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早知道,早知道……哎!”


    三舅母和四舅母也並不是真的在怪他們,也理解他們的苦衷,隻是這消息實在太驚喜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才佯裝生氣,故意埋怨了這兩句。


    兩人又哭又笑之後,才發現沈言馨的神情格外平靜,就連大舅母和沈槐書都忍不住一臉疑惑地看向沈言馨,又看了一眼沈南枝。


    見狀,沈南枝連忙舉手投降:“真不是我說的,阿娘自己猜出來的。”


    沈南枝正哭笑不得,手腕卻被劉靜雅一把抓住。


    這幾日瘦得跟個竹竿似的劉靜雅手筋卻出奇地大。


    她一手死死攥著信,一手攥著沈南枝的手腕,緊緊地盯著沈南枝道:“枝枝妹妹,你們說的……可是真的……沒有騙我?”


    實在是太過意外和驚喜,以至於讓她又生出無限惶恐,生怕這隻是一句玩笑話……怕清醒之後還是得麵對殘酷的現實。


    沈南枝伸出另外一隻手覆在劉靜雅的手背,溫柔道:“靜雅姐姐,是真的,而且你若不信我,你打開看看這封信不就知道了?”


    劉靜雅早已經泣不成聲。


    她幾次試圖撕開信封,卻因為手抖得厲害,半天都沒有撕開,這一幕又惹哭了幾位舅母。


    最後還是在沈南枝的幫助下,她才終於展開了信箋。


    看到裏麵熟悉入骨的字體,劉靜雅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為了不叫沈家人擔心和難過,她強撐的堅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連日來的悲痛,壓抑和絕望,也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宣泄。


    劉靜雅一下子撲進沈南枝的懷裏,哽咽道:“枝枝妹妹,他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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