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剛剛走進殿中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內殿有人。


    而且才進殿的時候,小雲子也給她遞了眼色,再想到之前蕭楚昀跟她說過的皇上要見她一事,沈南枝就已經不那麽意外了。


    倒是劉靜雅被嚇了一跳。


    但到底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嫡女,雖然驚訝但也未見慌亂,她迅速鎮定下來,同沈南枝一起見了禮。


    順慶帝擺了擺手:“免禮。”


    他轉身走到主位上坐下,垂眸打量了一番沈南枝。


    饒是見慣了後宮佳麗三千,看到沈南枝,順慶帝的眸中也難掩驚訝,而且對方儀態端莊,鎮定從容,哪怕第一次麵聖,也沒有半點兒慌亂,挑不出半點兒差錯。


    至此,順慶帝倒是有幾分明白,為何自己兩個兒子都中意沈南枝了。


    “不用緊張,朕不過得空過來看看,睹物思人罷了。”


    他一身明黃色五爪龍袍,即使什麽都不說,光是坐在那裏就已經氣勢十足了。


    尤其那樣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不怒自威,也深不可測。


    七皇子蕭祈安和五皇子蕭子義的容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承自順慶帝,尤其是眉眼。


    相比之下,蕭楚昀跟順慶帝相似的地方就少了,沈南枝雖然沒見過珍妃,但想來蕭楚昀的容貌應該是更像珍妃一些。


    可順慶帝這話沈南枝和劉靜雅沒法接。


    劉靜雅的身份不好接。


    而知道內情的沈南枝不屑接。


    但是,強權當前,哪怕自己已經看穿了順慶帝的虛偽,也不得不同他虛與委蛇。


    “皇上,珍妃娘娘已經離開多年,還望您保重龍體,若娘娘還在,必然也不希望見到皇上黯然神傷的樣子。”


    順慶帝歎了口氣:“若她還在,朕還能有個說知心話的地方,這偌大的後宮,卻無一人能如她那般……哎,罷了罷了,朕同你們這些小姑娘說這些做什麽。”


    說著,順慶帝擺了擺手,他的大拇指上戴著一枚羊脂玉扳指。


    之前說話的時候,他的手指都在有意或者無意地轉動著玉扳指。


    可說完這句話,他卻將那玉扳指取了下來,讓一旁的小太監呈給沈南枝。


    “剛剛劉家這丫頭說的沒錯。”


    順慶帝意味深長地看向沈南枝:“這裏的東西有些是珍妃身前用的,有些是朕後麵賞賜的,但既然都屬於珍妃,自然也該交給老三,這玉扳指你拿去,憑此不但可隨意進出宮門,還可隨意進出朝華宮,這裏的東西也任由你處置。”


    這次輪到沈南枝意外了。


    狗皇帝會這麽大方?


    她不信。


    比起相信他是真心相贈,沈南枝更願意相信,他是因為太後鬧出的事情,想要安撫沈家。


    準確地說,是暫時安撫沈家。


    可能在他看來,蕭楚昀中了寒毒沒幾天活頭,等他到時候再收拾了沈家,這東西還不是照樣被他拿回去了。


    也不怪沈南枝把他想得那般陰暗,主要是上一世的教訓實在太過慘烈,而且這一世他也已經露出了要針對沈家的苗頭。


    這話沈南枝沒接,隻是惶恐道:“皇上,這些東西太過貴重,臣女無功不受祿,實在擔當不起。”


    順慶帝歎了口氣,帶著幾分釋然道:“給你就拿著吧,放在你手上,朕也能安心,以後便不來這裏了,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他都這麽說了,沈南枝也不好推辭。


    那小太監已經將玉扳指推到了沈南枝麵前。


    沈南枝隻得躬身接下:“謝皇上隆恩。”


    雖然拿著燙手,但這潑天的財富誰不喜歡?


    而且,上輩子沈家沒拿皇家的,照樣落到那般下場,既如此,不拿白不拿。


    說不定還有大用處!


    見沈南枝收下,順慶帝才開口同沈南枝寒暄:“老國公近來身體可好?”


    沈南枝連忙垂眸道:“回皇上的話,這兩年外祖父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大夫說他是年輕時候在戰場上留下的病根兒,很難根除,再加上他對舅舅們的哀思不止,所以現在每日都靠湯藥將養著。”


    聞言,順慶帝歎了口氣,感慨道:“朕幼時就被老國公在戰馬上的風采所折服,甚至至今都還記得當年老國公回京護駕的英姿,若無老國公之忠勇,也沒有朕和大齊江山之安穩。”


    沈南枝暗道:這些道理他分明都懂,也知道沈家人至此也沒有反心,可他一日不擁有那幾十萬大軍的絕對掌控權,就一日不安穩。


    在軍中一呼百應的沈家人,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心中覺得諷刺,但麵上沈南枝隻能感激道:“勞皇上掛念著,外祖父定然也會感到無限榮光。”


    順慶帝似是還有話要說,但這會兒恰好有小太監來報:“啟稟皇上,鎮北王來了。”


    順慶帝應了一聲。


    一身墨色錦衣的蕭楚昀從外間進來。


    “兒臣給父皇請安。”


    他長身玉立,因為他的出現,殿中的光芒都似是暗淡了幾分。


    順慶帝眉眼溫和,帶著笑意打趣道:“怕朕為難你媳婦兒,這就上趕著來護短了?”


    順慶帝的語氣這般隨和,又是在閑話家常,也讓一旁的劉靜雅放下心來。


    她也跟著打趣似的,笑著看向沈南枝和蕭楚昀。


    這兩人,男子豐神俊朗,女子容貌傾城,站在一起宛若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養眼得很。


    沈南枝原沒覺得有什麽,倒是叫劉靜雅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泛紅。


    這邊,蕭楚昀已經起身,垂眸道:“父皇說哪裏的話,沈姑娘在父皇這裏,兒臣放心得很。”


    話音才落,卻惹得順慶帝哈哈大笑了起來,他順著蕭楚昀的話道:“朕說你護短,你都沒反駁,這麽看來,倒是真護短了。”


    劉靜雅都忍不住湊近了沈南枝些許,一臉八卦地扯了扯沈南枝的袖子。


    隻有沈南枝覺得,蕭楚昀是被順慶帝的話架在了這裏,應下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她正要出聲替蕭楚昀解圍,不曾想蕭楚昀卻主動開口道:“父皇,沈姑娘對兒臣有救命之恩,兒臣護她也是應該的。”


    這跟沈南枝猜的差不多,沈南枝心中了然。


    本來也該是這樣的答案,可是不知道怎的,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沈南枝心底泛起了一陣陣的酸楚。


    還有種莫名的、說不出來的失落。


    還沒等她探究自己的內心、細想一下自己原本是在期待什麽,卻聽順慶帝又道:“你這麽一說,倒是提醒朕了,上次你們在青雲山腳遇刺一事,雖然當時查明是戶部那幾個蠢貨的手筆,但既然老二牽扯到了裏麵,這件事就不可能簡單了去,你再去查,務必查明此事!”


    之前江北貪墨案和青雲山派刺客追殺蕭祈安和蕭楚昀兩人,這一係列罪責都被前戶部尚書高勳攬下了。


    如今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二皇子蕭時華參與到了江北貪墨案一事中,那刺殺兩名皇子一事,顯然也就脫不了幹係。


    哪怕之前順慶帝知道高勳是蕭時華的人,但當時沒有確切的證據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蕭楚昀“不經意間”說起這件事,倒也提醒順慶帝了。


    隻是,這道旨意蕭楚昀並未接下,他垂眸麵帶歉意道:“父皇恕罪,兒臣這幾日身體實在欠佳,腿傷也複發了,進宮都要靠著竹椅,剛剛這兩步已是十分勉強,兒臣這般殘破的身體實在不能擔此重任,還請父皇恕罪。”


    被他這麽一提醒,眾人的目光才下意識掃了一眼殿外,果然看到不遠處停放著他代步的竹椅。


    他既然將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順慶帝也不好同他計較,他抬起手指輕輕敲了敲案幾,沉吟片刻之後才道:“那這件事就交給老五去辦,也正好磨煉磨煉他。”


    底下領了旨意的小太監連忙躬身退下,去找五皇子蕭子義傳達聖意。


    提到這些糟心事兒,順慶帝也就沒有了繼續同他們說笑的興致。


    他站起身來,掃了一眼蕭楚昀道:“難得沈家姑娘進宮一趟,帶她到那你母妃宮裏四處轉轉,隻要稍後別誤了招待北夷人的時辰。”


    蕭楚昀自是應下。


    順慶帝這才負手走出了正殿,一路出了朝華宮。


    等他一走,大殿裏原本緊繃的氣氛也瞬間緩和了不少。


    劉靜雅拍了拍胸口,呼呼道:“哎呀,早知道皇上在這裏見你和王爺,我這個外人還來這裏湊什麽熱鬧呢!”


    之前沈南枝雖然知道皇上要見她,但一開始也不確定就是這會兒,她還以為要等宮宴結束單獨留下她說話呢。


    而且小雲子是等到了朝華宮才給沈南枝提醒的,不然的話,她也不會讓劉靜雅緊張這一回。


    似是感覺到了沈南枝的目光,小雲子連忙上前躬身解釋道:“沈姑娘恕罪,奴才此前去宮門口接沈姑娘的時候,並不知道皇上要來,還是剛到殿外得了門口守衛的暗示才知道的。”


    既如此,那也就怪不得小雲子了。


    劉靜雅哪裏有不明白的,她擺了擺手:“我就隨口那麽一說,而且,反正又沒少塊肉。”


    說到這裏,她明亮的大眼睛滴溜兒一轉,朝沈南枝擠眉弄眼道:“之前就不必說了,皇上都發話了,讓王爺帶你在這裏到處轉轉,我就不在這裏礙眼了,我剛剛才發現前麵還有個蓮池,我過去轉轉,回頭你來找我便是。”


    沈南枝剛要開口,劉靜雅已經提著裙擺跨出了門檻兒。


    她們進宮身邊都是不能帶丫鬟的,雖然這皇宮裏劉靜雅比她還熟,但沈南枝依然不放心,特意叫了小雲子帶著兩個宮女跟了過去。


    大殿裏其他的人也都很識趣地退了下去。


    轉眼功夫,這偌大的正殿裏就隻有沈南枝和蕭楚昀兩人。


    “王爺。”


    沈南枝一開始倒沒覺得如何,反倒是被劉靜雅那番打趣的話給說得有些難為情。


    蕭楚昀目光溫柔地看向她:“我帶沈姑娘進內殿去看看。”


    剛剛皇上都這麽說了,沈南枝當然也不好推辭。


    蕭楚昀帶著她進了內殿。


    因為有鏤空雕花屏風隔著,剛剛沈南枝隻能看到內殿門口的一片虛影。


    這會兒進來了才發現這裏麵的裝飾比外麵更奢華!


    地麵鋪著金磚,牆上掛著夜明珠,床榻外的撒花簾帳都用金線串著珍珠繡著鳳凰紋樣。


    甚至連牆角用來照明的羊角燈宮燈,都是由水晶琉璃打造的。


    這也太誇張了。


    沈南枝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牆上掛著的一張畫像上。


    一道殘破的宮牆下,一身材纖瘦穿著低等宮女服侍的女子和坐在石台前瘦得隻剩皮包骨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分享著半碗粥,粥裏還有些碎石子兒,顯然他們是才被人欺負過了的。


    不消說,這上麵畫著的是順慶帝和珍妃當年在冷宮相依為命的情形。


    這幅畫放在這裏,再加上這周圍的一切,無一不說明順慶帝對珍妃的看重。


    可若真如順慶帝表現的那般,他對珍妃如此重視,當年也不會放任她們母子在冷宮飽受欺淩,最後疾病纏身,不治而亡。


    他若真愛珍妃,就算不愛屋及烏地愛護蕭楚昀,至少也不會起殺心。


    看到這畫麵上的一幕,沈南枝突然有些理解為何順慶帝這麽偏愛用金銀珠寶這些財富將朝華宮填滿。


    他也許並不見得有多愛珍妃,但珍妃卻代表著他那一段鮮為人知的淒慘時光。


    就如挨過餓的人既是生活富足,也會拚命囤積糧食,受過凍的人會下意識地囤棉衣一樣。


    過了那段難捱的苦日子的順慶帝,會下意識地將這些財富囤起來。


    他是因為愧疚,是為了彌補內心深處當年對珍妃的虧欠,也是為了彌補當年的自己。


    這裏隻是他內心一角的映射。


    這才是前兩日在沈家蕭楚昀跟沈南枝講他們那段過往的原因。


    他也不想沈南枝被順慶帝故作深情的表象蒙蔽。


    沈南枝看著畫,蕭楚昀看著沈南枝。


    等沈南枝回過神來,一抬眼,不經意間就對上了蕭楚昀漆黑如墨的眸子。


    他的眉眼依然溫柔,隻是眸子深處帶著一抹難名的哀傷。


    “她叫春桃,一個普通到甚至有些卑賤的名字。”


    沈南枝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這房間裏堆滿了金銀珠寶,明明絢爛奪目,卻叫她感覺陰暗得透不過氣來。


    沈南枝正要轉身往窗邊走走,想透透氣。


    誰料她剛一轉身,就被蕭楚昀抓住了手腕。


    沈南枝詫異回眸,就對上蕭楚昀深邃的眉眼。


    隻聽他輕聲道:“剛剛在父皇麵前,我說了謊。”


    聞言,沈南枝挑眉,她正想著,他說的是不是因為身體原因而拒絕徹查青雲山遇刺一事,卻見蕭楚昀上前一步,垂眸看著她。


    滿屋華彩,那雙清冷深邃的眸子裏,沈南枝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旋即就聽他溫柔但卻篤定道:“我護沈姑娘,並非是因為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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