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從滿月窗映入,謝九郎的衣裳反耀出一層瑩光,他的臉藏於暗處,按理說應該模糊不清,但是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羅紈之都能看見倒映在謝九郎眼中,自己的臉。


    她曾對鏡子練過無數遍。


    如何讓這張臉更惹人憐愛,那樣父親就會答應為她阿娘請坐堂醫來看病,會給她們食物和冬天的炭。


    可對謝九郎作用甚微。


    他過於鎮靜從容,對她表現出的柔弱無助也可以視而不見,好似總是能夠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不過那又如何?


    眼下兩人的距離這樣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他的唇瓣好似隨時都會落下來。


    謝九郎會想吻她嗎?


    羅紈之心裏不禁浮出這個從未有過的想法。


    她還從沒有被人吻過,陌生的情緒湧了上來,她甚至有些想躲,可她不能。


    謝九郎的兩根指頭雖挾著她,但沒有用上力,隻要她躲,就意味她拒絕。


    實際上,羅紈之選擇來到這裏,已經經過深思熟慮。


    她選擇謝九郎就是為了利用他擺脫家族的安排。


    他的身份足夠尊貴,可以為她擋掉許多麻煩——譬如其他門閥世族。


    據她所知,王謝袁蕭、朱張顧陸是建康八大世家。


    王氏的勢力隨先皇去世,已經大不如前,陳郡謝氏才是現在建康把持朝政的頂級門閥。


    不說朝臣升遷,就連皇帝的廢立都要靠他們的眼色。


    是真正的權勢煊赫,如日中天。


    羅家主一個勁想巴上謝氏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可他可以用別的方法,羅紈之絕對支持,可要將她的後半輩子都扔進這個深淵——那不行!


    羅紈之回神之際,察覺謝九郎的手指已經悄然鬆開,那傾向她的身體也重新靠了回去,好像在她短暫的沉默中洞悉她的選擇。


    她不及多想,立刻伸手握住九郎還沒完全收回的手指,像是抓住最後兩根救命的稻草,“九郎,我願意的!”


    九郎戴著他那薄如蟬翼,剛如金屬的手套,指頭微蜷,卻沒有抽開。


    羅紈之把臉湊了過去,她沒有直接往謝九郎的胸膛上靠,而是將他並沒有抗拒的手指掰開,變成寬大的手掌,承托著她的側臉。


    “雖然九郎不納妾,但是能如此已足矣。”


    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羅紈之不會癡想一蹴而就改變自己的命運,想要開拓更多選擇和出路,適當付出與犧牲一些也無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被白紙黑字的官文綁住。


    做妾與奴仆沒什麽區別,妾就等於私有家產,此後即便主人厭棄,想要送人、發賣都是合情合法的事情,無人置喙。


    她不想成為合情合法的私有品。


    隻要謝九郎待她還有一點點憐,給予她喘氣的時間,她肯定能找到機會尋求別的出路。


    比如她能有自己的產業,足矣支撐她與娘親的生活,再或者齊赫能成事,護一方太平,她可以用恩情換自由。


    謝昀垂眸不動,手心躺著的羅紈之已經滿意地將他當作枕頭,像是全身沒有一塊硬骨頭的貓,妖嬈卻不俗媚。


    她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謝九郎也不可能娶她為妻。


    但不知道為何,謝昀不會因為她的“滿足”生出任何愉快的情緒。


    他不愉快因為他還足夠清醒。


    他清醒地認知羅紈之不是容易知足的人。


    安於現狀的人不會固執地爬到山頂,不會做吃力不討好的買賣,更不會拒接當高門貴妾。


    她會接受成為他不明不白的外室?


    謝昀很難輕信。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這把眼睛都閉上,看起來乖巧又安靜的女郎。


    可她表現得又是如此相信依賴他,像為他受多少委屈也沒有關係。


    為了能夠陪在他的身邊,她獨自反抗父親的安排。


    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三郎呢?


    她是否就不會為難?


    謝昀忽然生出從未有過的好奇。


    那是會高興一些,還是驚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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