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畢,程放鶴發現自己無意間吹了一首《送別》,一方天地盡是寂寥。他嫌意思不好,便添上一首《入陣曲》。原書裏,夏人攻越本就是以少敵多,主將季允常常親自上陣,受了不知多少刀砍斧劈。他也用過火攻,吸入毒氣和肌膚燒傷應當也有吧?受盡苦難才能浴火重生,這些本就是戰神成長的必經之路,輪得到他一個工具人炮灰來心疼反派大boss麽?就算現在季允是替他受苦,可想想日後,這個貌似忠誠的少年會親手捅死他,還有什麽值得同情的?他這豈不是耗子哭貓?再說,他在鑄鐵工人有準備的情況下炸了工廠,也就是救了後來因為工廠爆炸而死的數十人。這是他的功績,難道還要因季允一人受傷而怪罪他?程放鶴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吹到了晚上,嘴唇又酸又腫,總算暫且平複心緒。他穿書多年,本就是對悲歡習以為常的薄情之人。他回到無心閣,召來公孫猛又問了一遍當日情況,公孫猛講得更為生動詳細,他卻沒什麽感覺了。公孫猛講完還添了句:“以後還是讓屬下護衛侯爺吧,季允到底年輕,危難之時即便舍命相護,終究賠上了自己。”“季允還活著呢,你就這麽咒他?”程放鶴翻了個白眼,也不追究,“那日你可曾看見,那個焦管事跑哪去了?”公孫猛頓時蔫了,規規矩矩道:“當時隻想著侯爺,誰管得著他。隻記得工人們是聚在一起逃跑的,隻有他是獨自一個。”程放鶴思索片刻,“此人不惜要給本侯陪葬,定然有把柄在人手裏。我若是他,會選擇趁亂逃走,隻要不被對方抓住,便能從此改頭換麵過自己的日子。”“你帶幾個伶俐的侍衛追查此人下落,一旦發現蹤跡,即刻綁回來。焦管事是重要人證,本侯的清白就靠你了。”雖然程放鶴並不畏懼馬丞相給他設的局,但他尚未把季允平平安安送去夏國,為了主線任務的順利,這時候最好還是不要獲罪。“是,屬下這就去辦。”公孫猛欲言又止,“那侯爺您……”程放鶴淡淡掃他一眼,轉身道:“你去吧,本侯得守著季允。”公孫猛眸光一黯,閉嘴告退。程放鶴真的打算去守著季允,人家為自己受傷,總得做做樣子。他轉去側殿,見林執中才從屋裏出來,二人相對她也不行禮,就那麽直直看著臨川侯。程放鶴被她看得心虛,“林先生來看季允麽?是不是還沒醒,他……”“我既然收了季允為徒,便要看著他好好的。侯爺養他若是為了毀他,我第一個不答應。”林執中冷冷道。程放鶴莫名有被戳中心事的感覺,連忙狡辯:“本侯養他是為了看他成才,林先生想哪去了?這次意外是本侯沒有護好他,跟你告個罪。本侯沒什麽本事,這孩子以後還得托付給林先生。”他姿態放這麽低,林執中臉色卻並不好,“你若真有這心,我恨不得現在就帶他走。”林執中隻是隨口說說,不料程放鶴卻道:“他前些天曾說想上陣,你帶他去夏國吧。但要再等等,等他養好了傷,和本侯清算好了情分,再跟你走。”“清算情分?”“侯爺……”房間裏傳來嘶啞的呼喚,季允醒了!程放鶴讓魏清去安頓林執中,自己推門闊步而入,見榻上季允勉強撐起身子,慘白的臉上,一雙眸子炯炯望著他。“侯爺身上可還好,傷著哪裏了?”季允話音有氣無力,卻字字咬得清楚。程放鶴又是一陣心疼,自己傷得那麽重,醒來第一句居然是關心別人!作者有話說:攻:(焦急)侯爺傷著那裏了?受:心裏。(點頭)(確信)第20章 程放鶴坐到榻邊,本想擁人在懷,卻見季允渾身是傷,竟無一處能碰,最後隻得握住他的手。“為什麽不報仇?”程放鶴問。上來就問這個,把季允問得一愣。他撐住額頭,閉上眼搖頭,“我不知道。”程放鶴不依不饒:“你就算不下殺手,也不該舍命救本侯,完全可以把本侯推出去擋那爐子。”季允似是努力回憶,眉目擰在一起,“屬下記不清了,千鈞一發的時候,屬下隻能聽信直覺,想不了那麽多。”望著眼前這個羞怯窘迫的少年,程放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將自己護在身下,獨自承受爐火的模樣。可那又真實地發生過,令他不敢小覷少年身上蘊藏的力量。“本侯明白你在想什麽,”程放鶴輕笑,摩挲著人後頸處的新傷,指尖描那疤痕,“你心裏有本侯,對嗎?”不知是言語還是手指的緣故,季允渾身微微發顫,嘴唇張了張,說不出話。“你心裏有本侯,怕本侯責怪厭棄,不再把匕首揣在懷裏。可七年的折辱你沒有忘,你仍然記恨本侯,對麽?”“本侯問你,火光衝天之時,你可曾有一瞬,想過親手殺了本侯?”季允埋下頭,久久不語。程放鶴就那麽等著他,一盞燈燒完了便換一盞,終於等到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想過。”季允帶傷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悶悶道:“屬下的確……愛恨交織。可屬下做不來背信棄義之事,季允向來奉侯爺為主上,危難之時自然隻想著救主。”程放鶴無聲地笑了,他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季允救他是因為他對季允好,隻要哪天他先背信棄義做個惡主,拋棄這個屬下,那麽等待他的就隻有報複。他忍不住想推一推任務進度,便挪過去貼近,一手搭在季允背上,小心地輕拍,悠悠道:“本侯也算看清了,雖然身邊勇猛者眾多,可生死之際,唯有你豁出命護著本侯。無論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本侯隻能依靠你了。”他靠了半邊身子過去,俯在季允耳邊,“本侯把一切都托付給你,好不好?倘若哪天你隻剩下恨,本侯也甘願死在你手裏。”“季郎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他如此動情,隻想借機逼出季允一句一生一世的承諾。不料季允沒有回話,癡癡望他片刻,便低下頭,再別過頭,躲開了他的逼問。程放鶴難免有點小失望,反派的心防比他想得還要重,他努力了幾個月,還是沒能捅破。這時,季允突然勾著他的脖子,將他頭頸帶下來,驀地吻住。季允渾身是傷,可不知為何,這個吻卻如此粗暴強硬。像溺水之人咬著葦管,他唇舌間力道驚人,臨川侯的反抗很快就被淹沒,輕易讓他侵占了口齒中每一寸領地。程放鶴很快放棄掙紮,享受起被人占有的樂趣。對方似乎不知疲倦,仿佛臨川侯像一塊浸水的衣裳,要用盡全力換著角度擰上一遍,才擠得幹淨。這樣持續了一炷香功夫,程放鶴不得不伸手推人,推不開便去咬那舌尖,總算擺脫無休止的侵略。再這樣下去撩得他上火,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麽加重季允病情的事。程放鶴一頭霧水,不是不答應麽?這在幹啥?為何一個如此熾烈的親吻之中,他竟感到了對方的恐懼?他被勾得正上頭,不敢深思,甚至不敢再和季允說話,匆忙起身到門口吩咐:“魏清,把府上有頭臉的管事都叫來,本侯有話要說。”程放鶴就坐在外間,等魏清召集府上管事進入側殿,便宣布道:“此番本侯命懸一線,多虧季允舍身相救,才護得本侯無恙。本侯感其忠義,以後他不再是下人,你們要像待本侯一樣待他,稱呼‘公子’,他的吩咐便是本侯的吩咐,明白了?”“是,明白了!”眾人紛紛朝季允行拜禮。他們向來知道侯爺寵信季允,加上忠義救主的事,有今日的安排也不奇怪。榻上季允雙眸泛著光,分明是沉穩神色,唇角卻幾不可察地微微上揚。他欲言又止,想還禮也起不來身,那模樣別扭極了。程放鶴遣走眾人,倚在榻邊捏他下巴,“怎麽,不願做本侯身邊的人?”“屬下自然樂意,可是……”少年下意識要伸手侍奉,程放鶴可算怕了他,草草在他額間一吻,喚一聲“我的季郎”,便起身出門,高聲道:“大夫呢?季公子多久沒換藥了?”自打季允生病,大夫就都在無心閣偏房候著,聽聞傳喚匆匆趕來,替人把脈換藥。程放鶴本想親自換藥,但看見上藥時季允控製不住抽搐的表情,便沒敢動手禍害人。他詳細問了季允的病情,雖然添了不少新傷,但舊傷已無大礙。之前傷到的小指已拆了繃帶,大夫說再過些日子就能用劍。不過季允早已練得出神入化的左手劍,也不會選擇從頭練起了。程放鶴又問:“先前說季公子有時行為無法自製,可查出什麽因由?”他用詞宛轉,之前讓大夫去查,他說的是“季允突然發瘋”。大夫回稟道:“屬下遍覽古今醫書,從未見過這等病症,實在無能為力,望侯爺恕罪。”見季允神色複雜,程放鶴還安慰了句:“莫要擔心,本侯定會找到治愈之法。”他雖是這樣說,自己心裏也沒底。原書裏並未記述大反派還有這種奇怪的毛病,程放鶴懷疑是自己穿進來後,受穿書係統影響的結果。如果真是這樣,原書世界中不可能找得到解法。正思索著,魏清忽然在門口稟報:“侯爺,工部的高侍郎在外頭,說是專門要見侯爺。”程放鶴從醒來起就在擔心季允的病情,這會兒才想起整件事的來頭有人要借工廠爆炸要他的命。如今他死成,自然得把罪名安在他頭上。現在見麵又是為什麽?聽聞高侍郎的名號,季允也顯得有些緊張。程放鶴在人臉頰上摸了摸,溫柔而沉穩道:“季郎不必為本侯擔心,他們傷不到本侯。”“他們不知道,本侯除你之外,再無別的軟肋了。”第21章 有客來訪,臨川侯本應請人去廳上奉茶,但對方是高琛,程放鶴自然不會守這規矩。他連座都不擺一個,在院子裏就站著問:“你們看不過本侯也就罷了,好好一座鑄鐵廠都要毀,耗費的可都是越國的國庫銀子。丞相大人竟毫不在意?”“少廢話,”高琛臉色陰沉,“臨川侯,時至今日,你到底肯不肯交出季允?”程放鶴倚在廊下,一挑唇角,“本侯若是不交,你們要把本侯怎樣?”高琛輕哼:“掌管軍備這點無關痛癢的活計,交給誰不是做?自然沒必要交給親手炸了工廠之人。”“臨川侯家傳七代,父祖拿命換來的爵位名聲,若在你手上保不住了程放鶴,你就是程家的罪人!”程放鶴心裏冷笑,他一穿來就把臨川侯府的祠堂拆了,越國都要滅了,他還在乎什麽爵位名聲?他麵上卻擠出些許訝異和恐懼,雙臂護在身前,“誰親手炸了工廠?高侍郎莫要信口胡謅,你有證據嗎?”高琛露出幾分得意,“有當時在場的鑄鐵工人口供,眾人親眼所見臨川侯轉動控製爐子頂蓋的把手,而後爐子就炸了證據確鑿。”“就這?幾個工人就能定本侯的罪?”“幾十個工人的口供!臨川侯與工部有齟齬,動機也有了,馬丞相再運作一番……再不交出季允,你身敗名裂後會落入誰手,侯爺應當有數吧?”“那你去告吧,”程放鶴一甩袖子,“整個朝堂都在馬丞相手裏,本侯有什麽辦法?反正本侯不會讓你們碰季允。”高琛得意的表情瞬間凝固,頓時氣得臉黑,可滿院子都是侯府下人,他不好發作,隻得對著遠去的背影吼道:“臨川侯,走著瞧!”對方好似沒聽見似的,高琛自討沒趣,罵罵咧咧離開侯府。程放鶴則徑直去了侍衛所,抓來公孫猛問他:“焦管事找到了麽?”……幾日後是越國的朝會,名義上由皇帝主持,但幼帝年僅八歲,發言最多的往往還是馬丞相。程放鶴穿來後,聽了幾次朝會便失去興趣,整個朝堂仿佛早就串通好了,在皇帝麵前演一場戲。即便有零星的反對聲,實則無人能改變丞相黨的決定。這次也不例外,上朝路上他就聽見有人竊竊私語“京郊工廠案”,然後向他投來或同情、或鄙夷、或惋惜的眼神。對於這類人,程放鶴一律回應以淺淡的笑。若有個別長得順眼的年輕官員,便附贈一個似有若無的眼波流轉,風采奪目,令人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