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聽說你能從石殼表麵猜出裏麵玉肉的成色,真的假的?”


    見過舒白秋的臉之後,傅鳴就對他生出了好奇。


    “直接用手摸就能摸出來嗎?”


    由於翡石的形成特性,其原石表麵都由一層風化的皮殼所包裹。


    在沒被切割之前,人們往往無法辨別石料內裏的玉肉優劣,也無法精確其價格。由此,才會生出了“賭石”的說法。


    玉石的形貌千變萬化,賭石的風險自然也極大,即使是經驗最為豐富的內行老手,也一樣會失誤打眼。


    雖然傅鳴之前沒怎麽接觸過這一行,他也聽過不少一刀下去傾家蕩產的傳聞。


    所以才顯得這能預先看透原石的能力,究竟有多麽罕見珍奇。


    “家裏正好有塊原石,我拿來給你摸摸?”


    傅鳴頗有興致,一改之前著急出門的態度,還真的起身去找了那塊原料。


    對比之下,坐在沙發角落的舒白秋要沉默得多。


    聽到被要求摸石料時,他的手指微動,藏不進袖口的纖細指尖蜷縮了一下。


    但除此之外,少年也沒有了額外的反應。


    好像早已預計到了這一場即將開始的全新噩夢。


    客廳的另一旁,傅山鷹夫婦還在商量。


    傅斯岸的態度出乎了他們的預料,原本一提起母親的遺產,傅斯岸就乖乖地答應了回國,他的性子一向都很好拿捏。


    沒想到現在安排結婚的事,卻並不像預想中那樣順利。


    傅斯岸最後留下的那句“知道了”也讓人沒能聽出他的態度,不知是答應還是拒絕。


    但電話再打過去,對麵已經不接,惹得傅山鷹又發了好一通脾氣。


    “好了老公,都這個點了,消消氣,先吃點東西吧?”


    許雲衣好不容易才將人勸得平複了些,見丈夫點了頭,便準備先讓家裏阿姨去做飯。


    不過恰在此時,別墅的門鈴卻被按響了。


    視頻通訊被開啟,屏幕上顯現出了大門外麵的影像。


    隻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正站在監控下麵,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高大凶悍的男人,眸光炯然,壓迫感十足明顯。


    “你們是什麽人?”


    傅山鷹警惕地問道。


    不怪他戒備,這兩人的麵孔全然陌生,而且那個高大的男人長得更是凶狠惡煞,右眼上還覆著一道淺色的長疤,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


    中年人開口倒是很客氣,聲音通過視訊電話傳過來。


    “您好先生,我是月榕莊的經理,受客人的委托,特意前來府上。”


    傅山鷹一愣,旋即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欣喜神色:“月榕莊?”


    月榕莊是一個全球連鎖的奢華度假村品牌,其在明城的度假酒店,正是明城最出名的頂級五星酒店。


    近來傅山鷹正在籌備玉石生意,他探聽到幾位業內大佬尤其青睞這家度假俱樂部,便準備在下一場公盤大會期間,預訂一間月榕莊的位置,好能順利拓展一些人脈。


    但作為頂奢度假村酒店,月榕莊的房間本就數量不多,常年都處在爆滿狀態。哪怕是淡季,預約的排期都要數月起。


    想在人滿為患的玉石原料公盤交易大會期間,在這裏訂一間空位置,就更像是天方夜譚。


    因此一聽是月榕莊的經理前來,傅山鷹立刻一掃之前的不悅,忙不迭地招呼道。


    “請進,快請!”


    按下了開門鍵,傅山鷹興奮地直搓手。


    “這回訂房的事終於有著落了!”


    相比之下,一旁的許雲衣反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月榕莊的房間,傅山鷹最近的確一直在托人打探,卻始終沒能收獲什麽成效。


    怎麽今天,對方居然會親自登門拜訪?


    這真是為他們來的嗎?


    不等她細想,月榕莊的經理已經帶著那個高大的凶臉男人走到了別墅門前。


    經理笑得一臉和善,在傅山鷹迎上去準備握手的時候,經理開口笑問的卻是一句。


    “請問舒白秋先生在嗎?”


    “誰?”傅山鷹愣了一下。


    “舒先生。”經理耐心地解釋道,“我是受預訂客人的囑托,來接這位貴客去月榕莊入住的。”


    許雲衣也被驚住了,下意識追問了一句:“誰訂的房間?”


    經理先說了一個外文單詞,兩人都沒有聽懂,也完全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一瞬間還以為那個小傻子多了一個從沒聽說過的靠山。


    但等經理貼心地講出中文名後,傅山鷹夫婦卻是驚得更不可思議了。


    因為對方說的是——


    “傅斯岸先生。”


    誰?!


    兩人幾乎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經理已經在介紹自己身旁的高大男人。


    “這位就是傅先生的司機,來和我一起將舒先生接過去。”


    那男人的兩鬢削得極短,右眼上的疤痕割斷了長眉,讓本就凶悍的長相更添了一分令人不敢直視的狠戾。


    而且男人的身形強壯且精悍,一看就身手不凡。


    比起司機,他倒更像是一個保鏢,或是打手。


    男人掃落的目光凶冷到令人心慌,傅山鷹明顯被這人唬了一跳。


    而原本挽著他手臂的許雲衣更是不由得向丈夫身後躲了躲,沒敢去直視這尊凶神。


    但她的內心早已是翻江倒海,驚疑不定。


    傅斯岸什麽時候有的這種司機?


    而且為什麽他能訂到月榕莊的房間?


    “誰要把小傻子接走?”


    兩人還沒開口,身後就傳來了傅鳴的聲音。


    傅鳴剛拿完原石回來,沒看到來客的身影,聽隻聽見了經理說的後半句,他頓時走了過來,不爽地指著來人道。


    “他已經被賣給我們家了,誰也別想搶走……嘶!啊!!”


    傅鳴的話都沒能說完,伸出去指人的手就被一股大力擰住,疼得他忍不住叫出了聲。


    那位司機先生麵無表情地擰住了傅鳴,手勁之大,竟如鐵鉗一般,恐怖到讓傅鳴的臉都疼得變了形。


    “哎、這是做什麽?快鬆手呀!”


    許雲衣忙想去勸,場麵頓時亂成了一片。


    最後還是經理出來打了圓場,男人才放開了半邊身子都在抽抽的傅鳴。


    “我們隻是想接客人去暫住,沒有冒犯的意思。”


    經理溫和地重申了一遍自己的來意,對著氣到臉色漲紅的傅山鷹,他又道。


    “這位先生看著麵熟,您是不是來預訂過我們的房間?”


    一提起預訂,傅山鷹頓時沒那麽氣盛。


    他的確有求於人。


    經理一見便知道該怎麽處理了,他笑道:“您之前是不是還想在節會期間預定?”


    經理順勢便和傅山鷹聊了起來,還側身讓路,請一旁的司機先生先進去接人。


    傅山鷹更關心預訂的事,一旁的許雲衣對那凶神自然也不敢攔。


    她還在幫傅鳴揉手,不住地心疼兒子,心中也在發緊。


    傅斯岸為什麽會突然有了這種能力……難道老爺子真的另有打算?


    許雲衣的心裏已經在暗暗後悔。


    早知道就不該任由小鳴使性子,多催他去醫院看望爺爺了……


    恰在這時,許雲衣的電話響了起來。


    她剛一接通,手機裏就傳來了許飛鬼哭狼嚎一般的聲音。


    “姐,你跟姐夫在哪兒呢?快來救救我,我被人扣下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許雲衣的弟弟居然又出了事。


    情況頓時亂成了一團糟。


    為了許飛,傅山鷹夫婦不得不緊急外出,這邊的事也無法再兼顧。


    他們隻能放棄阻攔,同意讓經理先把舒白秋接走。


    經理換好鞋套,走進了客廳。有關這位客人的特殊狀況,他提前就得知過,態度也特意放得很溫和,不想驚擾到對方。


    不過還沒等經理過去,卻已經有人提前了一步。


    那位之前戾氣駭人的凶神走到了客人所在的沙發前,在傅家三人驚懼又愕然的目光中,他居然單膝向下,矮身蹲低。


    對著縮坐在沙發角落裏的舒白秋,男人沉聲開口,聲線低冷卻尊敬。


    “小舒先生,請。”


    這般程度的客氣有禮,與男人的相貌和他之前的態度都反差太大,一時間竟讓眾人都驚愣住了。


    連經理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唯獨舒白秋神色懵懂,並無額外反應。


    聽完男人的話,他就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


    少年沒驚疑也沒有開口問,便乖靜地準備要跟人離開。


    對各種突然的要求,舒白秋似乎都已習以為常。


    他隻像是放課後的學生,乖乖等著來接的車輛。


    哪怕全然不知道自己將會去往哪個方向。


    相比之下,一旁的傅鳴卻沒這麽能輕易接受,他仍然想要把舒白秋留下。


    但手臂上殘餘的劇烈疼痛讓傅鳴實在沒有勇氣再去招惹那個凶神,他隻能轉頭去暗自攛掇他的爸媽,不能放走剛買到手的小傻子。


    可是許雲衣正憂心著弟弟的事,傅山鷹也收了月榕莊經理的名片,自然不會對再對這事橫加阻攔。


    眼見他們已經默認,傅鳴頓時愈發氣結。


    而這時,凶冷的男人已經帶著舒白秋離開了。


    ***


    路途稍微有些長,月榕莊的風景極好,自然不會坐落在城區裏麵。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然有些昏暗。


    接泊車並沒有在大門停下,事實上,月榕莊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大門。


    這是一片坐落在山腳下的湖畔別墅群,夜色之中,錯落有致的各個宅邸都已經點起了緗黃色的古燈,韻致精巧,意趣十足。


    汽車一直開到了預訂好的獨宅入口,經理把兩位客人送進湖邊別墅之後才先行離開。


    舒白秋跟在人身後走進了開闊溫暖的挑空客廳,他僅有的一個行李背包也被從傅家帶了出來,此時正被身前的男人單手拎在肩上,沒有讓他自己拿。


    因為男人的身形太過高大,那款普通的背包擱在他肩上,就像寶寶背包一樣小巧。


    舒白秋在對方麵前也一樣,被襯比得愈發單薄纖瘦。


    “我是羅絨,現在是傅先生的保鏢。”


    男人將背包安置在了室內的行李架上,向舒白秋開口,嗓音依舊如在傅家時那般沉冷。


    但在傅家時,羅絨對旁人沒有一句多餘的言談。


    此時,這個單看外表就十足凶冷寡言的男人,卻對著舒白秋做起了詳盡的自我介紹。


    “絨毛的絨,不是戎馬的戎。”


    少年卻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區別對待。


    聽見對方在和自己講話,舒白秋也隻是循聲抬頭,視線自下而上地投望過去。


    他應聲,很輕地點了下頭。


    禮貌又乖覺。


    羅絨正要說什麽,餘光卻瞥見了舒白秋的手。


    舒白秋昨天的過敏症狀已經基本消退了,就讓皙白手骨上那幾道被劃傷的紅棱愈發明顯。


    而且今天在傅家,舒白秋是自己洗的澡,手上的傷口被水泡浸過,紅痕統統都暈開了,就顯得更為駭人。


    “你的手——”


    羅絨皺眉,正想細看,卻見麵前的少年像是被嚇到似的哆嗦了一下,手也迅速地躲背到了身後。


    舒白秋明顯在害怕。


    羅絨一頓。


    旋即他意識到自己的長相,再加上剛剛的皺眉,恐怕隻會凶駭更甚。


    羅絨沒再動作,放低了嗓音,用金石般硬邦邦的聲線道。


    “等下我會聯絡醫生過來,幫你包紮。”


    他後撤了半步,又問:“小舒先生想吃點什麽?”


    舒白秋背藏著雙手,卻被這個問題問得有些無措迷茫。


    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但剛才的緊繃尚未消退,胸膛和手骨都在怦怦跳痛,舒白秋不敢拒絕回答。


    他張了張嘴,半晌終於想到什麽,很輕聲地咬出了一個拘謹的答案。


    “……包子。”


    對方卻沒有發難,反而繼續問:“喜歡什麽口味?”


    舒白秋更茫然了,遲疑地想了更長的時間。


    見狀,羅絨改口問:“有忌口嗎?”


    舒白秋小幅度地搖了搖頭,對方就轉身離開了。


    沒多久,羅絨回來,身後還跟著一位推著餐車的服務生。


    服務生將餐盤擺在桌上,遮罩拿開,正是一屜晶瑩剔透、熱氣朦朧的籠包。籠屜旁還放了一碗稀粥,和一淺碟翠綠的小菜。


    夜色漸深,冷風在外。溫暖舒適的客廳裏飄散開的誘人香氣,更勾得人食指大動。


    舒白秋被羅絨帶到了餐桌旁,少年剛剛還一直站在客廳一側,從羅絨離開後就沒有變過位置,更沒有主動找地方坐下。


    看著精致而正式的餐食布置,舒白秋也沒有坐在正對的椅子上,而是站去了餐桌側旁。


    對著回頭看過來的羅絨,舒白秋板板正正地站好,雙手托起桌上的脂白玉筷,呈遞向前,微微低頭,恭謹而機械地說了一句。


    “恭請用餐。”


    少年的音色清軟,雖然略帶啞澀,依舊不減入耳的動聽。


    但他的動作和說話的內容,卻隻讓人聽得肉跳心驚。


    而且舒白秋的手上,此時還正顯現著痕色鮮明的紅棱。


    服務生愣了一下,看向羅絨的目光頓時有些古怪,隨機又很快收斂了回去。


    羅絨的動作也明顯頓了一下。


    像是完全想象不出。


    究竟是經曆過什麽,舒白秋才會被教成這樣。


    舒白秋垂著視線,看不到周遭,聽見有人靠近的聲響時,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肩頸。


    但沒有什麽痛楚重重地落下來,隻有一聲很低的悶響。


    ——那把原本放在桌頭的實木餐椅,被放在了舒白秋的身後。


    單手搬拎了沉重座椅的羅絨隻說了一句。


    “這是您的晚餐。”


    餐點和餐盤也被重新挪到了舒白秋麵前,羅絨和服務生說了句什麽,服務生又向舒白秋介紹道。


    “吃完可以按一下這裏的按鍵,我會來收走餐具。”


    “有疑問也可以隨時按旁邊這個通訊鈕,會有人負責解答。”


    羅絨又重複道。


    “這是您的晚餐,請慢用。”


    講完這些,羅絨就和服務生一起離開了。


    客廳裏隻剩下了桌邊的舒白秋。


    舒白秋慢一拍地看向桌上的餐點,又抬頭去看了看被關閉的門,麵上浮現出一點疑惑。


    他有點不太懂發生了什麽。


    但能收回雙手,卻還是讓舒白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脂白玉筷,燙手似的,縮蜷指尖,再沒去碰。


    桌上的餐點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舒白秋的胃也再度被勾出了空蕩蕩的咕嚕聲。


    舒白秋又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那邊沒有動靜,他的手慢慢伸向了籠屜,也沒有人突然闖進來,大聲嗬斥責罵他。


    那句“這是你的晚餐”,好像暫時不算假話。


    舒白秋最後的確吃上了晚飯,他把衣袖拉過半掌,瘦白的指節蜷縮進了袖口,用衣角墊著手指拿起了湯勺,慢慢地舀起了薄皮剔透的籠包。


    少年吃飯也很安靜,玉質的冰潤湯匙和餐碟沒有發出任何磕碰的聲響。


    許久之後,桌旁的按鍵被按響,服務生過來收餐具,羅絨也跟著一同進來。


    籠屜、湯碗和小菜圓碟都已經空了。


    因為不知道舒白秋的口味偏好,每隻籠包都是不同的餡料,但他一個都沒有剩下。


    桌上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剩飯,也沒有一滴湯漬,連碗碟和湯匙都被擺回了原本的位置。


    和傳聞中失智呆癡的傻子不同,舒白秋本人不僅比預想中容易照看,似乎還擁有著一眼可見的良好教養。


    羅絨問:“小舒先生吃飽了嗎?”


    舒白秋抬頭看了看對方,似乎在觀察羅絨的表情,隨即他才輕輕點了下頭。


    隨後,舒白秋遲疑了一下,很小心似的,輕聲問。


    “可以去洗漱間嗎?”


    “這邊。”


    羅絨為他指了路,服務生也收拾好餐具離開了。


    舒白秋進去後,洗漱間內一直有水聲傳出,隱隱綽綽,不甚清晰。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走了出來。


    少年的麵容和唇色都有些發白,臉上還帶一點濕漉的水汽。


    出來時,他看到還站在那裏的羅絨,似有意外,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醫生堵在了路上,要過一點時間才到。”


    羅絨似有察覺,側過了自己帶傷的半邊臉,簡明扼要道。


    “沒有其他事的話,您可以先去休息一會兒。”


    不過偏側了視線之後,他卻聽見了一句潮潤微啞的低聲。


    “謝謝……”


    羅絨微頓,又聽見了更輕的一聲。


    “謝謝羅先生。”


    完全沒想到少年會對嚇到自己的人道謝,羅絨正有停頓,卻突然聽到了未能壓抑住的異響。


    剛剛還在低聲言謝的舒白秋忽然彎下腰來,瘦薄如紙的肩背倏然顫抖,再沒能按捺住突然翻湧上來的強烈反胃感。


    “咳——咳唔、咳……!”


    盡管少年已經竭力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但還是有清液從他纖瘦的手指間不斷溢出。


    舒白秋難以抑製地嘔吐起來,嗆吐出來的全是透明的清水。


    “……?!”


    被這突來的意外所驚到,精壯凶冷的男人罕見地有些手足無措。


    而且這顯然不是舒白秋飯後的第一次嘔吐,他吐出的清液中沒有一點食物殘渣。


    想來剛剛在洗漱間裏,少年就已經翻腸倒胃地吐過一次了。


    一旁的羅絨伸手,想要扶穩舒白秋,但少年打著顫的身體卻還在瑟縮發抖。


    舒白秋的狀態已經虛弱糟糕得厲害,可是在勉強停頓住嘔吐的間隙,他嗆咳著拚出的一句話卻還是——


    “對不、對不起……咳、我馬上收拾……”


    連細啞的聲線都帶著倉惶的顫音。


    而且舒白秋說著,竟然真的想矮下身去清理被弄髒的地板。沒等羅絨阻攔,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句沉磁的低音。


    “怎麽回事?”


    下一秒,顫栗到差點栽倒過去的舒白秋就被一雙橫空伸出的手臂攬住,孱弱纖瘦的身體被穩穩托抱進略帶夜色涼意的懷裏。


    舒白秋的視野早已被嗆咳出的淚光模糊,他沒能看清抱住自己的人,酸苦不堪的鼻息間,卻被悄然浸染了一抹凜冽的幽淡氣息。


    “小舒先生十一分鍾前吃完了晚餐,剛剛出現了嘔吐症狀。”


    “這應該是他第二輪嘔吐,隻吐出了清水。”


    羅絨沉硬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遙遙傳來,清晰地稟複了來人的詢問。


    另一個男聲響起,抱著舒白秋的人在問。


    “吐空了沒有?”


    那聲音微微俯低下來,落近耳畔,是在問舒白秋。


    “喉嚨脹感減輕了嗎?”


    舒白秋沒能說話,他仍然在抖,咳過兩次才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竭力想表示自己不會再弄髒這裏。


    他不敢靠得離對方的衣物太近,細白的手指緊緊攥著幾張羅絨遞來的紙巾,還不停想著要盡早把地板收拾幹淨。


    不能……惹他們發火……


    但舒白秋還沒能動作,一隻骨感有力的手掌就伸了過來,按在了他的腹部。


    舒白秋的身體抖得厲害,男人的動作卻並沒有絲毫遲慢。


    覆在舒白秋腹部的掌根施力下按,更清晰地壓迫在了脆.弱的溫.軟。


    呼吸被淺淺扼住的同時,又有低磁的聲音響起。


    “現在哪裏疼?這兒?”


    舒白秋哆嗦著,沒能回答。


    他的發抖似乎隨著對方伸來的手掌而變得越發嚴重。


    抱著他的人也沒有再問,隻是那隻溫熱有力的大掌挪動了位置。


    直到掌根碰按到了某一處,強烈的酸楚讓舒白秋被激出了難以抑製的生理性痛顫。


    “呃唔……”


    那力度才終於消失。


    似乎是男人收回了手。


    隨之還有一句沉穩的推斷。


    “胃痙攣。”


    對方的舉止,看起來並不像是令人懼怕的惡劣侵淩。


    反而嚴謹且熟練,更像是醫生的檢查。


    男人的聲音不再那麽臨近,像是抬頭在問羅絨。


    “晚飯有刺激性的食物?”


    “晚飯是稀粥和籠包。”


    似乎對這位醫生很是尊敬,羅絨當即說明了剛才的用餐內容,精細到涵蓋了籠包的不同餡料。


    “基本是素餡,照理說不會太刺激。份量也在正常範圍。”


    男人的聲音若有所思。


    “上次吃飯是什麽時間?”


    這件事羅絨並不清楚,那低磁的男聲靠近舒白秋的耳畔,又問了一遍。


    舒白秋還不時會咳,他掩唇嗆過幾次之後,才勉強含混地答複。


    “前天、下午……”


    這個回答讓周遭都靜了一瞬。


    那已經是兩天前了。


    舒白秋的視野依舊模糊,他還被人抱著,並沒能看清頭頂上兩人的表情。


    他總被收養者嚴加看管,吃飯也往往都是單獨送餐。出於無意疏忽或是有意教訓,漏掉一兩頓也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每次被轉手的階段,前一任和後一任都各有盤算,這種遺漏也會變得更為頻繁。


    舒白秋並不知道這有什麽問題,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會讓正常人如何作想。


    他隻是在盡力地配合提問。


    希望能避免對方的發怒。


    攬著他的男人並沒有發怒,掠在耳畔的嗓音低得愈發沉鬱。


    “藥箱拿來,加一杯溫水,一個暖水袋。”


    男人在吩咐羅絨,羅絨也應聲去照做了。


    “是。”


    墊護在舒白秋背上的手臂動了動,男人問他。


    “能站起來麽?先去沙發上。”


    舒白秋反應還有些遲緩,盡管身體虛軟,力氣尚未恢複,他還是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不過沒等他嚐試,對方卻瞥見了什麽。


    男人的餘光掃到了舒白秋的腿。


    略顯寬鬆的長筒牛仔褲下,勾勒出的腿部線條明顯纖細得過分。


    而那弧線窄薄的右側小腿,此時正處在一種持續緊繃的異常狀態。


    圈在舒白秋背上的手並沒有放開,男人似乎忖思了一瞬。


    下一秒,舒白秋的膝彎便被一股牢穩的力度托住,他的身體一沉。


    就這麽被打橫抄抱了起來。


    ……?


    舒白秋微愣。


    他並沒有自己走,而是被人抱到了旁邊的沙發上。


    虛軟無力的身體,也還靠倚在對方的懷裏。


    但緊接著,右腿傳來的力度就讓舒白秋抖了一下。


    他的腿被男人用手碰到,那動作並不算重,但僵硬許久的小腿卻還是下意識躲開,本能地將腳踝藏護了起來。


    腿上的力度也停了一頓,沒再繼續動作。


    一旁傳來些許聲響,是羅絨已經走了回來,將備好東西的托盤放在茶幾上。


    暖水袋被放在了抽搐不已的胃部,消減了些許疼痛。抱著舒白秋的男人也開了口,道。


    “二層的消毒棉簽拿出來,給手傷消毒。”


    手傷……消毒。


    從吐完後一直在無意識顫栗的舒白秋緩了好一會兒,好像這時才終於遲緩地意識到。


    自己可能暫時不會因為弄髒地麵而挨打。


    舒白秋的視野仍舊濕津津的,他遲慢地眨了眨眼,隻模糊地看見了眼前一片冷白色的外衣。


    含混地,少年幾乎用光了力氣,才咬清字音,很小聲地念出了一句。


    “謝謝醫生……”


    抱著舒白秋的人垂眼望下來,看著他,卻忽然道。


    “不是醫生。”


    男人的聲線低沉磁性,持續的開口已然在懷中人薄白的耳廓震出了一點極淡的生理性薄紅。


    他說。


    “我是傅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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