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官道,樹皮都被吃盡。


    塵沙飛揚之間,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僧人與一位懸弓佩劍的武人一同走來。


    “這裏的秋意要比別的地方更濃重一些啊。”


    僧人左右看著,感慨一句。


    看似感慨秋景,話語中卻滿是憐憫。


    “法師欲如何除掉那青苗神?”武人自然聽出他的意思,開口問道。


    “唉……”


    僧人卻是搖了搖頭:


    “那青苗神不知是何時出現的,不過僅從它以一己之力便能讓兩縣之地一季青苗斷絕來看,道行定不會淺。以貧僧猜測,多年前明霞縣的那場饑荒恐怕也是這青苗神導致的。這等精怪,吃了數縣之地的幾年虔誠香火,不是貧僧的本領能夠除掉的。”


    “法師不可以請來菩薩相助嗎?”


    “不可,不可。”僧人依然搖頭,“神靈佛陀之事,與人間之事一樣複雜,貧僧請不來菩薩佛祖之力,就如許多有心人明明知曉此地饑荒,也無法勸動朝廷派下人來大力援助一樣。”


    “難道那些神靈就不管嗎?”


    “也許時候未到。”


    “時候未到?”


    “時候未到。”僧人重複,“也許我們提前來管了,還惹得他們不喜。”


    “……”


    武人沉默片刻,似是明白了,不禁拱手說道:


    “法師高義。”


    “阿彌陀佛。”僧人雙手合十,“貧僧是出家人,自然不怕這些,莫要連累到潘公就好。”


    “潘某一介武人,孑然一身,也沒什麽好怕的。”武人同樣灑脫。


    “多謝潘公。”


    “法師已有除妖妙計了嗎?”


    武人又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些意思。


    “貧僧雖然自認本領不淺,可是這等邪神,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領,多半難以將之除去。不過憑著‘聚仙府’的名頭,扯幾句誑語,興許也能將之唬住甚至驅離此地,至少讓其不敢再作亂。再遊說當地縣官,開倉放糧,接濟百姓,且先渡過此劫。”僧人解釋道,“此時此地當務之急,還是這些飽受饑荒之苦的百姓。”


    “言之有理。”


    武人一邊走一邊警惕的四下看,同時思索著。


    為了此事,法師打了誑語尚且是小事,隨意借用聚仙府的名頭,以聚仙府的散亂,恐怕也沒多少人在意。然而天上的神仙顯然是有借著這青苗神來彰顯天威的意思,他們提前插手,恐怕會被記怪。


    遊說此地縣官也不容易。


    隻是二人剛走進琅峰縣不遠,忽然腳步一頓,看向前方。


    隻見前方幾戶民居,正有穿了皂衣的差役牽著騾馬、騾馬上馱著糧食,逐家逐戶的贈糧,屋中百姓紛紛出門道謝。


    除了差役,好似還有一些家丁。


    二人都愣了下,麵麵相覷。


    過去一問才知,果是縣官與城中富人權貴聯合,開倉放糧,廣濟百姓。


    二人不禁更意外了。


    不是說當地縣官不作為,城中米麵商人囤貨居奇,高價賣糧嗎?


    怎麽和聽說的不一樣?


    恰好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一間廟宇,正是那青苗神的廟宇。


    二人進去一看,這才發現,廟中青苗神的塑像不知何時已被人推倒,摔成了兩段,上麵密密麻麻長了許多鮮花,已有些焉了,但還沒有枯萎。


    武人用劍柄戳了戳神像神像竟已變得很脆,像是豆腐一樣,輕輕一碰就碎了。


    “這是……”


    二人更是驚疑不解。


    “法師小心,我去問問。”武人說完這話,便離去了。


    過了許久,武人才回。


    回來時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聽說了什麽不可思議之事。


    “法師!我們怕是白走一趟了!”


    “為何?”


    “就在前幾日,青苗神已經被神靈除掉了。神靈在琅山下的石窟廟裏除的青苗神,當天青苗神在琅峰縣的三間廟宇三尊神像,據說還有其它幾縣的廟宇神像上全都開滿了花。”


    “開滿了花?哪位神靈?”


    “青帝!”


    “青帝?可是詩中那位?”


    “應該是了。”


    “這位帝君的神職不在除妖上啊!何況他的香火早已不盛,這裏也不是他的道場,怎會在此時來這裏除妖?”僧人仿佛自言自語,不過可以聽得出他是個博學多知的人,“倒是這開花的神通,似是青帝的手筆。”


    “哦對,神靈還在石窟廟的石壁上留下了幾行字!”


    “什麽字?”


    “善惡功德,自有定數,邪神作亂,禍害一方,今已除之,警醒後人,行事做人,心中需有杆秤。”武人回憶著重複道,“當地縣官和城中富人正是聽說神靈親自下界除妖一事,又留了這麽一行字心中既害怕自己惡行被神靈記掛,又想要做些好事,攢些功德,這才轉了性子。”


    “難怪……”


    僧人麵露思索之色,仍然覺得奇怪,繼續問道:“可還有別的傳聞?”


    “別的傳聞?哦還真有一件!”武人說道,“據說在更早幾天的時候,此地來了幾位神仙高人,四處施舍救荒丹,吃上一粒能管一天不餓。”


    “神仙高人……救荒丹……”


    “怎麽了?法師?”


    “……”


    僧人沒有說話,而是站在路邊,閉上眼睛。


    片刻之後,將眼睜開,他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真正管轄此地的神仙都不願出手,哪來什麽青帝除妖?此事,乃是此地有真高人!”


    “法師是說,乃是人為?”


    “隻是貧僧的猜測。”


    “嘶……”


    武人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這位法師還在路上時,就已經給他說過了這種廟宇神像遍及幾縣之地的邪神有多難除,剛才也說,自己無法除掉邪神,隻能恐嚇,順便勸解縣官來暫緩此地的饑荒,沒想到一轉頭,就有高人除掉了這邪神。


    而且用了更巧妙的辦法,使得當地縣官與權貴富人紛紛自願開倉放糧,廣濟災民。


    這是哪裏來的高人?


    “是真是假,我們去尋訪一遍,就知道了。若有這等高人,自然是該去拜訪一下的。”僧人說道,“潘公,這是你擅長的。”


    “交給我吧!”


    兩人繼續往前走去。


    ……


    清晨的陽光剛剛灑下來,紅黃色的彩林半浸在晨霧之間,又被晨光在地上打出一道道影子,道觀便隱在這晨霧彩林之中。


    林覺在蒲團上打坐,靜心修行。


    身後師妹在和彩狸、狐狸玩耍談話。


    不知為何,許是修為到了,自打除了那青苗神過後,扶搖又長出了一條尾巴。


    如今已有三條了。


    隻是在多數情況之下,它還是變成尋常白狐的樣子,一條尾巴,比貓略大一點點,免得嚇到人。隻有少數和林覺獨處一室時,它覺得無聊,才會變成原先的大小與模樣,過一會兒又變回來。


    誰也不知它在想什麽。


    “扶搖的年紀比你小,上山修行也比你晚,結果現在扶搖都會說話了,你都還不會說話。”


    “喵嗚~”


    彩狸軟軟的叫著。


    身邊狐狸一見,也跟著學:


    “喵嗚~”


    “誒?對哦,扶搖你既然已經會說人話了,你怎麽老是不說人話?”


    “嚶?”


    “問你呢?”


    “……”


    狐狸歪頭盯著她看,眼神清澈,沉思片刻,這才脆生生說道:“你也會學狐狸叫,你怎麽從來不學狐狸叫?”


    “咦?”


    小師妹頓時像是被驚到了。


    狐狸則是抬頭學她,又咦一聲。


    旁邊枯樹梨花下閉目打坐的林覺嘴角則是露出一抹微笑,看來他的修行也沒有很專心。


    就在這時,狐狸像是聽見什麽動靜,一轉頭便看向門外。


    不多時,門外有腳步聲。


    “篤篤……”


    此地荒山野嶺,竟然有人敲門。


    林覺睜開了眼,師妹也覺得疑惑,前去開門,順手抄起了桌上長劍。


    “吱呀……”


    木門年久失修,聲音酸澀。


    門外站的竟是一名灰袍僧人與一名懸弓佩劍的武人。


    小師妹先看僧人,再看武人與他腰間懸掛的武器,在她身後出現一隻狐狸一隻彩狸,一左一右,同樣把門外二人盯著。


    “阿彌陀佛。”


    僧人一聲佛號,笑眯眯道:“貧僧法號雲禪,前來拜訪高人。”


    武人也抱拳道:“在下潘靖。”


    師妹打量他們,見這僧人麵色友善,神情溫和,甚至隱隱有些恭敬,這武人則是有些疑惑,也沒有伸手去碰武器,便稍稍放下了心。


    “你們……”


    “哦,貿然上門有些冒昧,還未道明來由。”雲禪法師說道,“我們是從京城來,聽說此地鬧了邪神與饑荒,本想來出一把力,沒想到此地的邪神與饑荒已經被高人抹去,又聽說附近來了幾位神仙高人,心中敬仰,幾番打聽加上猜測,尋到了這裏來。”


    說話之間,林覺也來到了門口,二師兄和三師兄也出來了。


    “既然是客,便請進吧。”


    幾人將這二人迎進道觀之中。


    這時的道觀雖說仍然有些破敗顯舊,卻早已被師妹清掃打理得幹淨,院中更是有了嶄新的石桌石凳,勉強可以用來待客。


    然而走進道觀中,二人第一眼,便看見了院中那棵開滿梨花的枯樹。


    枯樹如何開花?


    此時已經入秋,又哪來的春花?


    二人不禁對視一眼。


    僧人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武人則是眼中疑惑盡去,也變得恭敬起來。


    “道長果真神仙手段,菩薩心腸,又有大智慧啊。”僧人走進來說,像是真遇到了高人,姿態極低,“不知可否有幸知曉幾位道長的名諱?”


    “貧道燕玄乙。”


    “李妙臨。”


    “林覺。”


    “柳清瑤。”


    幾人報了名號,都皺眉看他。


    “法師所來何事?又是如何找到我們這裏來的?”三師兄問道。


    “貧僧雲禪,原在晉州懸壁寺修行,後來輾轉去了京城,如今在聚仙府掛單,常為京城百姓做些除妖驅邪與超度亡魂的事情。前段時間聽說此地鬧了邪神與饑荒,久久無人過問,也無神靈除妖,於是私自過來看看。雖說以貧僧的法力,遠不足以除掉邪神,但也想來盡些綿薄之力。卻沒想到此地居然有道長這麽幾位高人,已然將那青苗神除去。”


    雲禪法師麵對幾人,又將此前的話更詳細的說了一遍:


    “貧僧所來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心中敬仰幾位,想來拜訪一番,聊表敬意。”


    “這裏可偏遠得很。”


    “貴觀雖然偏遠,幾位道長施贈救荒丹可都在這附近,加上這間道觀在縣衙早有記錄,貧僧便鬥膽猜測,幾位高人就在這裏。”僧人微笑道,“看來貧僧還沒有猜錯。”


    “法師好智慧。”


    “不可與幾位道長相提並論。”


    “既然你們聚仙府知道這裏鬧了邪神和饑荒,又都在秦州,怎麽不早點來,不多派幾個人來?”三師兄又問。


    “這……”


    僧人有些為難,無奈歎氣。


    “我來替法師答吧。”僧人旁邊的武人開口,“一是聚仙府多是些江湖術士,近幾年稍好了些,卻也沒有多少有真本領的,沒有幾個人有膽量來觸一個可以釀成饑荒的邪神的黴頭;二是京城周邊近來也不太平,事情很多;最後嘛,此地之事,朝廷和神仙一樣,也沒那麽想管。”


    林覺聽他們聊天,卻是在想“聚仙府”這三個字。


    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還是自己剛剛出門尋仙時,遇到怪猴,那名叫羅僧的武人告知他的。


    據說是個吸聚天下奇人異士、釋道高人,吃皇糧的地方。


    “這地方我也聽過,聽說本朝初年,還是個奇人異士雲集的地方,沒想到現在墮落成這樣了。”三師兄說道,“不過法師乃是清修之人,不去京城那些寺廟掛單,跑到聚仙府去做什麽?”


    “京城居大不易啊。”僧人無奈,“何況聚仙府裏的人也不都是那般不堪,也有修行修心的人在此安身,有會各種本領法術的奇人異士在那裏尋自己的造化,貧僧在那借住也比在寺廟自在一些。平時做些除妖驅邪之事,也能得來一筆豐厚的津貼。”


    “原來如此。”三師兄笑了,“我們也要去京城,那以法師看,我們也去玩玩如何?”


    “幾位道長法力高強,乃是名師真道,若去聚仙府,定是聚仙府的光榮所在,也是京城百姓的幸事。”僧人立馬說道。


    “聚仙府並不好進,不過以幾位道長的本領,自然不難。隻要進了聚仙府,京城再大,也有了一個容身之地。”武人也在旁邊說道,“而且每月就算什麽事情都不幹,也有一筆津貼。”


    “那不是蛀蟲?”


    “……”


    “聚仙府現在養著多少人?”


    “奇人異士數千。”


    “有真本領的有多少?”


    “不好說。”


    “嘖……”


    三師兄咋舌,轉頭環顧。


    林覺和師妹都能看出他的意思——


    這個朝廷不完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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