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謝見君是當真不傻了?”起早飯桌上,福生聽他娘繪聲繪色地講著昨個兒老謝家發生的事兒,越聽越覺得懸乎。


    “可不是哩,我瞧著說話呐,也板正了,眼神也清亮了,哪還有半分傻子樣兒,你是沒見,昨日陽哥兒嚇得,道歉的時候,身子骨都在哆嗦。”提起這個,福生娘心頭一陣暗爽,這傻子不傻了之後,可不得了,一個眼神,一句話而已,那陽哥兒屁都不敢放一個,“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就跟身後有狼攆他似的。


    “那陽哥兒就是欠兒,早該被收拾了,見君嚇唬嚇唬他也好,省得他成日那張嘴到處瞎巴巴。”福生也嫌棄陽哥兒嘴碎,平時見了他都躲著走。“不過,那仙婆當真是說給見君尋回魂魄來了?”他半信半疑地追問道,這聽上去真就挺扯的。


    “仙婆說了,那傻子先前三魂六魄失了一魄,如今那一魄尋回來了,自然是不再癡傻了,不信你今個兒去地裏瞧瞧去,他們肯定也去地裏收豆子。”福生娘咽下碗裏的最後一口粥,起身收拾炕桌,還不忘催促福生快些吃,再磨蹭一會兒,日頭都要上來了。


    ————


    這邊,


    吃過早飯後,謝見君幫雲胡收拾著要帶去地裏的吃食。


    雲胡一大早煮了幾個紅薯,他們等會兒都要帶著,田地離得有些遠,晌午就不趕回來吃飯了。


    “滿崽,趴那兒掏什麽呢?”,謝見君提著竹籃路過雞圈,瞅著滿崽半個身子趴在雞窩裏,奚奚索索地,不知從幹草堆裏掏著什麽,


    “噓——”滿崽聞聲,手指抵在唇邊,煞有介事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接著小心翼翼地往雞窩裏一探,摸出兩個熱乎乎白生生的雞蛋來,霎時,原是在啄食的老母雞聞訊,撲棱著翅膀,“咯咯咯”得追啄過來。


    滿崽早先一步跳出了雞圈,“蹬蹬蹬”跑到謝見君跟前,獻寶似的給他看自己剛摸來的雞蛋。


    “啊咧,我們滿崽可真厲害。”謝見君很是捧場,伸手揉揉他腦袋,毫不吝嗇地稱讚道,眸底噙滿了溫和的笑意。


    被自家阿兄一通呼嚕毛,小滿崽驕傲地向前挺了挺胸,眼神中飛出一抹得意,他扯著謝見君的衣袖,將他拉到灶房的屋簷下,指著掛在屋梁上的一個小布兜,興致勃勃道,“娘親說這些雞蛋都要攢起來,過幾日攢的多了,便拿去鎮子上賣,這一個雞蛋,就能換一文錢....阿兄,你快幫我放進去!”


    謝見君接過他手裏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放進布兜裏,他個子高,不用墊腳,抬手一放就能夠著。布兜裏已經攢了十來個了,好在是現在天兒涼快,雞蛋能放的住,要是擱夏天,怕是早就不新鮮了,待過兩日,尋個機會去鎮上一趟,賣了去。


    “阿兄好高呐!我同雲胡都要踩著凳子才能放上去!”滿崽在一旁蹦蹦躂躂地吹捧起來。


    “以後可不許爬高了,若是從凳子上摔下來,跌著了咋辦?”謝見君勾勾他的鼻尖,溫聲囑咐道。


    滿崽重重點頭,似是想起來什麽,他緊抿了抿唇,湊近謝見君耳邊,細聲細氣地小聲道,“上次,雲胡就是不小心踩翻了凳子,摔碎了一個雞蛋,娘親氣極了,就拿燒火棍兒打他,還一整天都不許他吃飯。”


    謝見君一怔,扭頭看向灶房裏正往灶台續柴火的雲胡,回憶那日不經意間,瞥見他孝服下大片暈開的青紫痕跡,眸色暗了暗。“不會再挨打了。”,他低聲呢喃道。


    “嗯?”滿崽聽得懵懵懂懂,還沒來得及追問,就被他拍拍後背,哄到屋裏自己穿衣服去了。


    謝見君兩步跨進了灶房,瞧著雲胡端坐在矮矮的小木頭板凳上,雙手托著臉頰,呆愣愣地盯著灶台裏燒得旺盛的火苗出神,連水“咕嚕咕嚕”燒開了都不知道。


    他繞至灶台的另一邊,淺笑了下,“琢磨什麽呢?這麽專心。”


    雲胡陡然回神,望見鍋中已然滾湧的熱水,連忙澆滅了灶火,他顫顫地低下頭去,眼角的餘光偷偷瞄向謝見君,像隻做錯事兒的小貓,縮著脖子,等了好半天,沒等到尋常的斥責聲,他慢吞吞地抬眸,張了張口,磕磕絆絆地說道,“沒、沒什麽。”。


    謝見君提著水瓢,不緊不慢地攪動著鍋中滾燙的水,白涔涔的霧氣飄飄然升起,熏沐著少年局促不安的臉頰,他知雲胡對自己尚有戒備,故而往旁邊挪了兩步,讓出大片空餘的地方,“幫我把茶壺遞過來,可好?”


    雲胡“騰”得站起身來,身後的小矮凳被踢倒在地,砸落的聲音嚇得他身子一激靈,一時手足無措,連往哪兒走都忘了。


    “小心些。”謝見君輕聲提醒道,他抬手指了指鬥櫃上擺放的茶壺,“喏,就在那兒,不急,慢慢拿過來就好。”


    一縷羞意慢騰騰地透上心來,雲胡臉頰紅了紅,暗忖自己都這麽大了,還要被別人教做事兒,實在是丟人。他彎腰將踢倒的小矮凳扶起來,腳步盡量放得穩當些,端起茶壺,輕手輕腳地放在灶台上,還貼心地揭起茶壺蓋子,以方便往裏麵倒水。


    謝見君勾唇,拍開他“礙事”的爪子,把人趕到旁邊去,給茶壺加滿了水,又找了兩隻大白瓷碗,一並同紅薯裝進了竹籃裏,忙活完這些,他轉身見雲胡還傻乎乎地站在灶房裏,腦袋低低垂著,兩隻腳的腳尖並在一起,微微蜷起的腳趾幾乎要把薄薄的黑布鞋頂破。


    “走吧”,他出聲道,對上雲胡惶然的眼神。


    僅一刻,雲胡便迅速挪開了眼睛,緩緩地點點頭,提起裝滿吃食的竹籃子,先一步跨出了門,這活兒都讓謝見君做了,總不能搬東西這種小事兒,還得麻煩他,雲胡如是想著,登時覺得自己沒那麽無用了。


    謝見君倒沒得跟他搶,他還得推板車,割下來的豆杆要碼在板車上,拉回來在院子裏脫粒。


    一切就緒,他將拖車的麻繩搭在肩膀上,借力提起木板車,這木板車通體實木打造,實在算不上輕快,又因著是大姑娘上轎子頭一回,他推得很是費勁,歪歪扭扭的,連路都走不直,中途雲胡看他一身熱汗浸透了衣衫,提出要同他換換,自己來推一會兒,謝見君見他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身板,哪能有什麽力氣,便隻叫他看著點腳下的路。


    雲胡隻當他擔心自己冒冒失失的,會把竹籃打翻,故此,一路上都將竹籃謹慎地捧在胸前。


    滿崽幫不上什麽忙,背著雲胡給他縫製的小布包,一會兒跑到左邊幫著推推車,一會兒又轉到右邊扶一把車頭,等三人到了田地,都出了滿身的汗。


    地壟間微涼的風徐徐吹過,謝見君卸下板車,稍稍喘了喘,這肩膀被麻繩磨得滋滋生疼,加之身上穿著的短打是粗布縫得,著實不怎麽舒適,但眼下的情況又沒得挑,他蹲坐在地頭沉沉地吐了口氣,自小沒幹過這種下莽力的體力活,新奇之下,疲憊更甚。


    滿崽有精神得很,顛顛兒地繞著田地轉圈跑,也不嫌累,雲胡擔心他吹風著涼,用汗巾濡了濡他一後背的汗,才放他玩去。


    短暫的歇息過後,來地裏收豆子的農戶越來越多,緣因昨日雲胡尋仙婆那事兒,鬧得福水村裏沸沸揚揚的,大夥兒還未回過神來,今個兒都忍不住多看兩眼謝見君,更有甚者,還上前同他搭兩句話,確認他真的不傻了,方才不可置信地離去,回頭又跟自家人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上半天。


    謝見君曉得他們高低都要說道一段時間,任憑他們斜眼偷瞄他,也不過一笑了之,緩過了先前的那股子乏累勁兒,身子都跟著輕鬆了不少。


    他頭戴草帽,學著雲胡的樣子,手持鐮刀,躬身從莖稈處一揮,裹挾著飽滿豆莢的豆稈被攔腰截斷,他將搳下來的豆稈往身後一垛,手中鐮刀一勾一搳,沒多時,身後便垛了半人高。


    雲胡折了兩根莖稈,擼去碎枝葉子,把豆稈分成一捆捆地紮起來,用扡擔挑到停在田邊大路上,再一捆捆地費勁巴拉地碼到車上去。


    倆人配合起來還算是順利,一上午過去,碼了大半車,萎黃的豆葉叢叢簇簇的,微風一吹,沉甸甸地隨風擺動。


    謝見君直起身子,拿圍在脖頸間的汗巾擦了擦汗,前世在鄉下奶奶家,秋收時節,他跟弟弟隻顧著瘋玩,哪裏知道去地裏幹活的人這般辛苦,如今自己從頭到尾體會一遭,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憫農》裏的那句詩,“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會兒若是讓他碰著有浪費糧食的人,怎麽著也得給他上一課。


    自個兒正下神呢,冷不丁麵前遞過來一碗水,他扭身望去,是剛把豆稈挑去板車上垛好,又忙不迭跑回來的雲胡。


    瑩白的汗珠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一綹一綹地貼在臉頰上,連鼻尖都冒起細密的汗滴,身上單薄的衣衫濕津津的,隱約能看著他凸出的纖細骨節,謝見君一陣口幹舌燥,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將碗推回,“這天兒熱,你多喝些水,我等會兒喝的時候,去茶壺裏倒就好。”


    誰知雲胡搖搖頭,堅持又推還回來,圓碌碌的眼眸明亮如皓月當空,他倔強地看著謝見君,“你、給你喝。”


    謝見君拗不過他,接過他手中的瓷碗,仰頭一飲而盡,乍涼的白開水順著幹涸許久的喉嚨悉數湧進丹田裏,驅散了身體的熱氣。他抹了把嘴,隻覺渾身舒坦了幾分。


    雲胡見狀,連忙又倒了一碗水過來,見謝見君擺擺手,示意自己不要了,他才湊上去,沿著碗邊兒,小口小口地淺啄了幾口,潤了潤嗓子,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囂起來,他捂住肚子,窘迫地咬了下唇。


    “餓了?”謝見君挑挑眉,輕笑道。


    “不、不餓。”雲胡慌忙回絕,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小心地咽了下口水,捂在小腹上的掌心微微用力,試圖將這股子餓意壓製下去。到這會兒,活沒幹多少呢,哪能先惦記著吃東西,若是讓人知道了,定會罵他沒出息的。


    謝見君眼底的笑意更深,他端過瓷碗往竹籃裏一擱,提起竹籃朝著田邊走去,走出兩步,見身後人沒跟上,他扭頭對雲胡笑道,“是我餓了,咱們去吃飯吧。”


    雲胡驀然抬眉,似是還沒有回過神來,像根木頭樁子一般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了眼地上垛起的莖稈,又茫然地望了望謝見君,須臾,才動身追上,幹巴巴地道了聲,“好”。


    下地的農戶陸陸續續地都吃起了晌午飯,離得近的人家,早早就回去了,隻等著日頭稍稍落了再來,住的遠些的,有些來時就備下了幹糧,有些是家裏人給送來的,這會兒都三三兩兩地圍坐在樹蔭下,一麵吃著,一麵天南海北地閑聊打趣。


    謝見君將滿崽喚回,尋了處離著人堆遠些的地方坐下,之所以找這偏僻地兒,一是,縱然他心理再強大,也架不住這一上午來來往往地打量和觀望,二是,雲胡這般膽小,臉皮兒又薄,旁個人說話的聲調略微高些,他便猶如受驚的小兔子似的,一驚一乍地瑟瑟戰栗,若是同人紮堆,雖是熱鬧,但恐怕這頓飯他都吃不安寧。


    三人坐在樹下,雲胡把竹籃裏早起煮好的紅薯拿出來,撿著軟和的,分給謝見君和滿崽,自己則拿了塊幹硬的紅薯,皺著眉一口咬下去,味道吃起來雖差些,但好在沒壞。


    謝見君若無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將麵前的竹籃翻了個兒,挑了兩塊完好的紅薯放在雲胡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接著給滿崽倒了碗水,喂著他喝下。


    “阿兄,你都不知道,剛剛大虎被他娘揍了一頓哩,那屁股都讓他娘的牛鞭子給抽腫了。”滿崽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水,咽下嘴裏的紅薯後,幸災樂禍地同謝見君說道。


    “為何揍他?”謝見君很是配合地開口詢問起來。


    “因為他不幹活!還一直在地裏跑來跑去,拿石頭扔大黃牛,險些把他家的大黃牛給驚著了!”,滿崽有鼻子有眼兒地模仿著大虎被他娘追得到處跑的狼狽模樣,殊不知自己現下的處境更岌岌可危。


    謝見君聽之,眯了眯眼,危險之意形於辭色,“是嘛,這說起來,我一上午怎麽也沒瞧見我們滿崽呢?”


    滿崽呼吸一滯,想著他本是要笑話大虎挨揍,咋好像把自己給繞坑裏去了,他琢磨過來,飛快地爬起身,連紅薯都沒來得及拿,捂著自己身後,抬腿就往田地裏鑽,迎麵撞上一人,他仰頭向上看去,灼灼烈日被一魁岸挺拔的身軀遮擋得結結實實,昏暗的陰影下露出半邊熟悉的臉頰,他眯著眼定睛一瞧,赫然是福生。


    “福、福生哥...”滿崽咬著唇,訥訥地後退兩步,下意識扭頭看向自己身後的謝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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