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崽前一日睡得早,不知謝見君和雲胡商量好的事兒,一早醒了,得知今個兒要去鎮上,興奮地在炕頭上蹦來跳去,一總沒幾件新鮮衣裳,還翻來覆去地在雲胡跟前,試了好幾遍,鬧著讓他給自己掌掌眼,謝見君三催五請地叫不動,最後幹脆掀開門簾進屋來,將小家夥抗在肩頭上,抱了出去。


    雲胡擔心晌午回來得晚,天冷,從鬥櫃裏翻出件滿崽的薄夾襖,緊跟在他們身後出了門。


    “哎呦,見君呐,這麽早一家人這是去哪兒呢?”,路上偶遇挎著竹籃子正要上山的福生娘,見他三人穿戴的整齊,樂嗬嗬地往村外走,笑著詢問道。


    “嬸嬸,阿兄和雲胡要帶我去鎮子上呢。”,不等謝見君開口,滿崽搶先回了話,眉梢飛起一抹小得意。


    “哦呦,可是了不得。”福生娘捏捏他臉頰上的小奶膘,配合地稱讚道。滿崽性子靈動,嘴又甜,平日裏最得村裏長輩的喜歡,誰見了他,都忍不住逗逗他。


    滿崽雙手叉著腰,樂得嘴都合不攏,“阿兄還說要給我買糖葫蘆呢!”


    “是嘛,我瞧著你阿兄最是疼你了。”福生娘抬眉看了眼謝見君,正對上他溫和的笑意,禁不住心底一顫,想著這謝家小子自打被仙婆召回了魂,出落的愈發標致了,哪還有先前佝僂著背的癡傻模樣,緊挨著他的雲胡雖說還有些低眉怯弱,但瞧著比之前精神多了,想來是這日子越來越好了。


    三人告別了福生娘,趕上順路的牛車去鎮上,搭了個便車。身後竹簍裏背著滿當當曬幹的脆栗子和雞蛋,搭牛車走也能省些勁。


    約摸著一個時辰,遠遠瞧見四方鎮的石碑,滿崽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來,手指著石碑,衝身後忙著付搭車錢的謝見君,興衝衝道,“阿兄,到鎮子上了!到鎮子上了!”


    “是是是,我們到了。”謝見君瞧他那副眉眼彎彎的高興勁兒,自個兒心底也跟著愉悅起來,這還是他穿來這兒頭一回走出福水村呢。


    這四方鎮到底是比村裏集市熱鬧,青石街上,挑著扁擔的小販走街串巷,沿途叫賣著吃食,煮苞米烤地瓜,糖炒栗子綠豆糕,整條街聞著都香津津的。


    人來人往,摩肩擦踵,謝見君緊緊地攥住滿崽的手,生怕一個不注意叫這小家夥掙脫開,眨眼間就沒人影,他時不時回身瞅瞅雲胡,雲胡身量不高,人又生得瘦弱,身後的竹簍扯著他站不穩,擠在人堆裏踉踉蹌蹌。


    謝見君見狀,一把將他拉到身前,手臂半張開,像老母雞護崽兒似的,將雲胡圈在自己懷裏,護著他往西街走。福生說,西街是個集市,鎮子上的人買東西,都愛去西街。


    雲胡慫著肩膀縮在他懷裏,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幾乎要跳出來,似是落入湖心的枯葉輕輕搖動,暈開一圈圈漣漪。他手捂在胸口處,臉頰如火燒一般,連耳梢都繞上一層紅暈。


    謝見君歪頭瞧了眼緊貼在他胸膛的雲胡,小小一隻,如同小鹿一般怯生生地羞紅了臉,眉宇間綻開一抹淺淺的笑意。


    擠了約莫一刻鍾的功夫,才拐進西街集市,三人不約而同地喘了口粗氣,滿崽誇張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可是憋死我了,方才我的臉,差點撞到那個伯伯的屁股上呢”。


    謝見君聽之,抿嘴笑了笑,以滿崽這小不點的視角望去,著實是難為他了。他躬身揉了揉滿崽柔軟的額發,溫聲哄他道,“滿崽乖,等會兒賣完東西,阿兄給你和雲胡買糖葫蘆吃,可好?”


    一聽有糖葫蘆吃,滿崽雙眼發光地點點頭,蹦蹦躂躂地拉上雲胡,找了處熱鬧些的攤位占下,待謝見君找司市交了管理費,找回來時,倆人已經將小攤兒支起來了。


    鮮嫩油亮的野栗子鋪滿了幹淨麻布,雲胡蹲坐在小石塊上,一麵撥弄著栗子,一麵抬首,望著來往的人群,小聲吆喝起來,“賣、賣栗子了、新、新鮮的山栗子。”


    奈何他聲音太小,多數人匆匆而過,連瞄一眼都吝嗇得很。


    謝見君輕歎了口氣,挨著他身邊坐下,抬高音調,揚聲張羅起來,“剛摘來的生毛栗,十文錢一斤,賤賣了賤賣了!”。


    “哎呦,小郎君,你這板栗瞧著個頭挺大的,就是不知道甜不甜哩。”,一牽著孩子的婦人被他的吆喝聲招了過來,停在攤位前,順口問道。


    “這位姐姐,可甜著呢,不信呐,您嚐嚐便知道了。”說著,謝見君撿起一個,雙手向外一掰,嫩白的栗子肉倏地跳了出來,“我夫郎曬了好幾日,外殼都曬鬆了,好扒得很。”


    他聲音溫潤清緩,尾音微微上揚,一聲“姐姐”,喚得婦人舒心極了,婦人也不同他客氣,接過栗子肉,一分為二,自己和孩子都一道兒嚐了嚐,半刻,笑著道,“是挺甜的,給我先來上二斤。”


    “哎,您稍等。”謝見君拿出竹簍裏的秤,眯著眼稱出兩斤,還多放了幾個毛栗子,拿油紙一包,遞給麵前的婦人,“這位姐姐,您拿好。”


    “小郎君,這毛栗子再甜,也抵不上你嘴甜。”,婦人也沒還價,痛痛快快地數出二十個銅板,順手拿給一旁幹站著的雲胡。


    雲胡麻利地把銀錢裝進自己隨身斜挎著的小布兜裏,昨日,謝見君囑咐過他,今個兒他的任務就是收好錢。二十個銅板墜在布兜裏,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小布兜,臉上露出一絲傻嗬嗬的笑。


    有了這開門紅的第一單生意,再有人上前來問,雲胡也壯著膽子同他們說道起來,他雖說話磕磕巴巴,但好在來買東西的人家也有耐心。


    但出來賣東西,難免會碰上挑刺找茬的,眼前這哥兒生得一副精明的眉眼,說起話來,語氣刻薄得很,“我說你這小結巴,死強得很,讓你賣得便宜些,是給你麵子,你這野栗子還不知道新不新鮮,有沒有生蟲子,我多吃兩個嚐嚐咋了?”


    雲胡氣得滿臉通紅,偏偏話還說不利索,磕磕巴巴的,更招了那哥兒的揶揄。


    謝見君正擱一旁給姑娘包栗子,聞聲見雲胡眼圈紅紅的,他蹙了蹙眉頭,將雲胡拉到身後,迎麵看向那哥兒,眼神中浸著少有的冷意,“這位公子,毛栗子是我們從山上摘來的,仔細挑選過才背來這鎮上,您若是覺得不好,大可不必買,莫要在這兒欺辱人。”


    哥兒一陣氣憋,他原就是想占些便宜罷了,被謝見君這般不客氣的回懟,頓覺麵子掛不住,他扔下偷摸的兩個栗子,腳一跺,擠開人群,氣衝衝地走了。


    雲胡拿起被摔在地上的毛栗子,吹了吹外殼上沾著的灰。從前來鎮子上,他最是怕被來買東西的人家刁難,方才他雖是又氣又急,但也不敢同鎮上的人掰扯,這才落了下風,可誰知謝見君竟出言維護他,生氣之餘,被人維護的喜悅,悄悄打心底的角落冒起來,緩緩蔓延至全身,落在嘴角勾起兩抹羞意。


    “沒事兒,這兩個,咱自個兒吃掉便是。”,謝見君見他久久不說話,當是以為他心疼摔壞的栗子,遂安撫他道。


    雲胡嘴裏嚼著清甜的生栗子,直覺心窩子也甜津津的。


    臨著中午,他們從家裏背來的栗子已經賣了大半,餘下點個頭小的,被老婦人以八文錢一斤的價錢收走了。


    謝見君收起杆秤,抬頭見一小販扛著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打跟前過,紅彤彤的山楂果子又大又飽滿,麥芽糖稀掛得厚實,遠看像一個個晶瑩誘人的紅燈籠,他忙招手將人喚住。


    “小哥,你這糖葫蘆怎麽買?”


    “這位公子,俺們家這糖葫蘆五文錢一串,您瞧瞧,用的可都是上好的山楂,今早上現做的哩。”小販喜著臉湊近,伸手比了五個手指頭,笑嗬嗬道,


    “那給我來兩串吧。”說著,謝見君抱起眼巴巴看著糖葫蘆流口水的滿崽,“來挑一串大的,阿兄答應給你買糖葫蘆,可沒跟你食言。”


    滿崽張張手,小販極有眼力見地從草靶子上摘下一串,遞到他手上,謝見君順勢又摘了一串,轉身遞給身後忙著收麻布袋子的雲胡。


    “我、我不要、我不是、不是小孩子了。”雲胡後退兩步推脫道。


    “誰說隻有小孩才能吃?”謝見君笑道,不由分手地將糖葫蘆塞到他手裏。


    左右不過是一串糖葫蘆罷了,幼時他同見寧住在奶奶家,每逢五日,奶奶便去集上給他倆買好些飴糖糕點回來,一直到成年後,再回鄉下看望她,老人家還總惦記著買點甜果子,一把接一把地往他倆手裏塞。


    但見雲胡謹小慎微的神色,心裏不免有些哽住,他頓了頓聲,“這都說鎮上的糖葫蘆好吃,你且嚐嚐看,好吃的話,咱們下次來再買。”


    雲胡被這一串糖葫蘆暖得心窩子裏熱騰騰的,長到這般年紀,他可從未吃過這東西,先前在娘家時,娘親去鎮子上,都隻帶著弟弟雲鬆,每每雲鬆回來,不是吃著糖葫蘆就是抱著棗泥餅,還特意跑他麵前炫耀,娘說他長大了,人也該懂事了,不能惦記弟弟的零嘴,所以他從不會要。但他也曉得,自己即便是開口要,也得不到,定還會招來娘親的叱罵。


    可如今,他也是能吃的上糖葫蘆的人了,無外乎旁的,謝見君說好吃的話,還會再給他買。他心中越琢磨越是雀躍,圓溜溜的杏眸眯成兩輪彎月。


    焦黃剔透的糖衣脆脆甜甜,一口咬下去,嘎嘣響,內裏紅山楂果子吃起來香糯糯的,清甜中還浸著點點的酸意。他嘴裏吭哧吭哧沒停下,猶如過冬屯糧的小倉鼠,兩頰塞得鼓囊囊,轉眼一串糖葫蘆就落了肚。


    他意猶未盡地抹了把嘴,連嘴邊的碎糖渣都不舍得放過。


    滿崽亦是如此,他雖說從前也吃過糖葫蘆,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吃完便鑽進謝見君的懷裏,伏在他肩頭,意有所指地念叨起來,“阿兄,糖葫蘆可真是好吃。”


    謝見君年長他十來歲,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遂鬆口道,下次再來鎮上,定少不了他的糖葫蘆。


    “那雲胡呢,雲胡呢!”這小崽子也是仗義,當下就問還給不給雲胡買。


    雲胡正垂著腦袋,乖順地跟在他倆身後走著,聞聲,立時抬眉,驚慌失措地連連擺手道,“我、我不用、我已經嚐過了。”,能吃到糖葫蘆是什麽味道,就算是如了心願了,他哪裏還敢再惦記。


    謝見君眸光微動,瞥了一眼他緊張局促的模樣,抬袖抹去他臉頰上沒蹭掉的糖渣,輕笑著應了聲,


    “嗯,雲胡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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