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石磨已是有些年頭了,磨盤上溝壑縱橫,沉澱著歲月的痕跡,謝見君手撫著坑坑窪窪的磨麵,心緒慢悠悠地飄回了從前。


    那時他還小,同如今的滿崽相比,大不到哪兒去,他和見寧寄宿在奶奶家,每每天剛將將亮,老兩口便起早開始磨豆腐。


    兩塊厚重的磨盤加起約摸著有四五百斤,他總見爺爺在驢子背上輕拍一巴掌,扯著破風箱般的嗓子吆喝一聲“駕”,驢子便引著磨盤,“呼隆呼隆”一圈一圈打轉,奶奶裹著頭巾站在一旁,不停地往裏倒混著清水的豆子,碾磨碎的黃豆漿沿著磨盤溝壑滑落下來,最終匯入磨眼。濃鬱的豆香味彌漫了整間小屋,待他們醒來時,便是有一碗熱騰騰的鹹豆花端上了桌。


    剛出鍋的豆花滑嫩軟彈,切碎的青蔥點綴其間,淋上一勺厚實濃稠的醬汁,再點上兩滴紅油,那是他幼時最深沉的記憶。


    那會兒他和見寧最是喜歡將炸得油香酥脆的油條掰成一小截一小截,浸在滾燙的豆花裏,吸飽了湯汁的油條沉甸甸軟綿綿,一口咬下去,鹹津津的豆花汁在嘴裏洶湧爆開,他們倆被燙得舌頭直打轉,還忍不住吸溜從嘴角溢出的湯汁。


    早起能喝上這麽一碗結結實實的鹹豆花,身子熨帖得暖烘烘的,在外麵瘋跑一整天都不會冷。


    思緒拉回到現在,他抿抿嘴,下意識咽了下口水,仿若這嘴裏還存留著當年的滋味,隻是如今這心裏頭空落落的,一時恍如昨日。


    “阿兄,我們回來啦!”,突如其來稚嫩的咋呼聲打斷了他的出神,謝見君微微一怔,從過往中抽身而出,他掀開柴房的小布簾,剛邁出門檻,被迎麵“蹬蹬蹬”邁著小短腿跑來的滿崽撞了個滿懷。


    “跑什麽呢,瞧這一頭汗..”他輕笑著嗔怪道,掏出衣袖裏的帕子給滿崽洇了洇滿後背的汗,抬眸見雲胡背著竹簍緊隨其後,跟著進了院子。


    他上前將竹簍接了過來,立在屋簷下,又從灶房裏端出兩碗煨在鍋裏的小米湯,遞給二人,“喝點水,先歇息歇息。”


    雲胡的確是有些渴了,接過米湯“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兩口,抹了把嘴,見謝見君目光落在竹簍的粗布上,他怯怯地開口,正要解釋,被滿崽搶了先去,“阿兄,阿兄,雲胡給我買了麥芽糖!可甜呢,我還吃到了小山說的紅豆包子....”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同謝見君說著今個兒的事兒,謝見君微微側身,饒有興致地聽著,時不時還搭上兩句腔來應和他。


    雲胡插不上話,想著先進屋收拾他們買回來的東西,路過小柴房時,瞧著堆放了許久的石磨冷不丁被翻了出來,許是謝見君打算要做些什麽吧,他心裏如是想著。


    回來的路上,牛車走起來前倒後仰,顛簸得很,從集市上買回來的豆腐被磕碎了一小塊四方角,他將其打竹簍裏拿出來,眼巴巴地看著磕掉的豆腐角,舔了舔幹澀的唇,肚子適時“咕嚕”了一聲。


    他們早起走時,本想著稍稍逛逛,裁上一匹粗布就回來了,沒成想一呆就是大半日,那紅豆包子兩文錢一個,他哪裏舍得吃,隻給滿崽買了一個打打牙祭,現下餓得前胸貼後背,恨不得一口能吞下兩個饃饃。


    他悄沒聲地扭頭往灶房門口張望一眼,瞟著謝見君正帶著滿崽在水缸前淨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豆腐角塞進自己嘴裏,“咕噥咕噥”耷拉著腦袋,猛嚼起來。


    謝見君哄著滿崽回屋換身衣裳,掀開灶房門簾進來時,雲胡這一口的豆腐還未嚼碎,兩頰塞得滿滿的,像冬日裏囤糧的小倉鼠。


    偷吃東西還被當場抓了現行,雲胡莽莽撞撞地掉過身來,害怕地捂住自己嘴巴,身子止不住地戰栗,“我、我、我...”,越是緊張,說話越發不利索,他似是大母雞抱窩,“我我我”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還因著著急忙慌往下咽嘴裏的豆腐,嗆了嗓子,弓著腰咳得滿臉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愣是不敢掉下來,仿若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


    “不急不急....”,謝見君輕拍他的後背,低聲安撫道。他說話溫吞吞的,聲音清潤,浸著一抹柔和的音調,那不是責怪,也不是叱罵。


    雲胡止了咳意,驚慌失措地後退兩步,啞聲道,“磕、磕碎了一塊、我、不是我、故意偷吃的、我、我餓了。”,聲音越來越小,末了,隻聽著跟蚊子哼哼似的,謝見君要湊近他身邊,才能勉強聽得清楚,


    “不妨事,吃便吃了,這有何大不了的?我擇了菌子,咱們燉豆腐吃,可行?”他曉得雲胡性子膽怯,尋了個旁的話茬岔開來,就將事兒給揭了過去,一塊豆腐罷了,沒得讓他這般害怕。


    “行、行”,雲胡抹幹淨眼淚,垂眸偷偷地看向謝見君,確信他沒有丁點生氣的神色,這才籲了口氣,緊縮的肩膀跟著放鬆下來。


    換好衣裳的滿崽去而複返,捂著小肚子,嚷嚷著餓,謝見君正忙著將豆腐切塊,聞聲夾起一塊嫩白豆腐,蘸了點韭花醬喂給他,“行了,小饞貓,這一會兒好該吃不下飯了。”


    滿崽原就是嘴饞而已,現下如了願,心滿意足地跑開了,他要去小山家,今個兒吃到了紅豆包子,怎麽也得去小山跟前嘚瑟嘚瑟。


    謝見君囑咐他早些回來,擺擺手,將這小家夥打發走了,他把切好的豆腐碼在盤裏,扭頭見雲胡佝僂著背,坐在灶台前,往灶膛裏不停地添柴火,劈啪響的火苗舔舐著鍋底,燒得赤紅,鍋裏冒起朦朦朧朧的白霧,他掀開鍋蓋,將豆腐下鍋,又從櫃子裏抽出一把漏勺,慢騰騰地攪拌著。


    這鹵水豆腐吃起來難免有股子豆腥味,他們尋常都會先過一遍滾水,而後在冷水中浸上個半刻鍾,再下鍋燉煮。


    趁著這會兒功夫,雲胡焯熟了菌子,拿清水漂涼,切成細溜溜的薄片。


    起鍋煸炒得焦黃後,謝見君將鍋鏟接了過去,囑咐雲胡往鍋裏添滿水,滾起一遭來,又把瀝幹的豆腐小塊一股腦丟了進去。


    屋中沉悶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順口找了個話頭,打破了此時的寧靜,“我瞧著你買了布回來,是想做什麽嗎?”


    “啊?”雲胡怔怔地抬眸,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謝見君是在同自己說話,他忙站起身來,將手上的水蹭在圍裙上,張著手,無措地磕絆道,“是、是想做兩身衣裳給你。”


    “給我的嗎?”謝見君微微驚詫。


    “我、我見你衣服舊、舊了。”雲胡如實說,他臉紅得像塊紅布似的,連耳廓都漫上來一層緋意。


    謝見君攪動著鍋中的燉菜,眸光落在雲胡搓洗得發白的外衫上,“我不妨事,衣服破了,補補便好,倒是你這兩件外褂,漿洗得薄了,改明兒我再去裁些布回來,你也做上一套新衣吧,針線活我不擅長,但雜活我還能搭得上手,待你跟我說如何做,我好幫著你一道兒忙活。”


    雲胡恍惚了一瞬,眼見著他張了張口,好似還想再說點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出來,末了,猛咽了下口水,腦袋重新低了下去。沒人知道,一抹歡愉正悄悄爬上他的心頭,他小心地克製著,不敢讓自己表現得太過高興,但不論怎麽說,他終是不用再穿雲鬆不要的舊衣了。


    暮色漸沉,夕陽落入青山,縷縷炊煙升起。


    謝見君往鍋中滴入兩滴葷油,奶白的湯“咕嚕咕嚕”沸騰著,窄小的灶房裏,白茫茫的霧氣裹著燉菜的鮮香蒸蒸而上。


    “雲胡,幫我拿個碗。”他攪動著鍋裏燉煮得嫩生生的白豆腐,衝身後發愣的人說道。


    “來、來了。”雲胡如夢初醒,他猛吸一口氣,昏昏沉沉的腦袋被燉菜的濃鬱醇香占領,“好香..”,他低低地嘀咕一句,將大白瓷碗遞給謝見君。


    一碗野菌子燒豆腐端上桌,謝見君拿著大木勺給三人碗裏都分了分,他若不提前分出來,雲胡指定隻敢夾碗沿邊上的菜,筷子是決計不會往裏伸的。


    麵前推過來一碗熱騰騰的燉菜,雲胡猛咽口水,他潦草地吹了吹,等不及放涼,先喝上一口湯,這湯燉了有些時辰,湯頭濃白醇厚,溢著鮮甜的白氣。


    入口的菌子香嫩軟滑,味道浸得很透,吸飽了湯汁的豆腐,趕不及嚼上兩口,一抿就化在嘴裏,咂摸兩下,舌尖上還沾著點淡淡的清甜。


    滿崽跟著趕了大半日的集市,又同小山他們在村裏鬧騰了一下午,這會兒餓極了,端起碗來,心無旁騖地大口大口往嘴裏填,雲胡幫著他將雜麵饃饃掰碎浸在湯裏,小家夥吃得熱火朝天,連泡得軟綿綿的饃饃,帶著湯也一並吞進了肚裏,他放下碗,拍了拍撐得溜圓的小肚皮,長呼一口氣。


    謝見君自打下午見了柴房裏的老石磨,便一直心不在焉,這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攪著碗中的湯菜,也不怎吃,他略一歪頭,透過朦朦朧的窗欞,見那蒙了灰的老石磨敦實地立在柴房屋中,腦袋裏倏地冒出個連自己都震驚的念頭,他放下手裏的勺子,回神看向一旁埋頭喝湯的雲胡,頓了頓聲道,


    “雲胡,咱們自己做豆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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