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謝見君磨得豆腐分量不多,留下家裏吃的,他將多餘的豆腐分出幾份,想著給福生和裏長家都送些去。這東西算不得什麽稀罕的吃食,但清炒涼拌,烹煮燉菜都能做,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謝見君到時,謝禮正窩在院子裏收拾他的小菜園子,聽著有叩門聲,便起身往院外張望,這才瞧見了人。


    “哎呦,快些進來。”,謝禮忙不迭將謝見君引進屋裏,順手招來小兒,使喚他去燒水煮茶。


    “禮叔,不必忙活。”,謝見君婉拒。他從懷裏掏出油紙包的豆腐,遞上前去,“閑來無事,我見家裏有盤老石磨,今個兒同雲胡磨了些豆腐,送來給您嚐嚐鮮,頭次做,您別嫌棄。”


    “這..”謝禮冷不丁還當是自己聽錯了,反應過來才曉得,眼前的謝見君早已不是從前的傻子了。他接過那油紙,打開來看,清白豆腐四四方方的包在油紙裏,濃鬱的豆香味迎麵而來,他就勢掂了掂,分量也是不輕快。“你這孩子,還惦記我這老頭,留著自己家裏炒著吃多好,誰家也缺糧食。”


    “不瞞您說,實則是我和雲胡想做這磨豆腐的買賣。前些日子,我們去鎮上打聽了下如今豆子的收購價錢,幾家糧食鋪子給的都不多,想來是今年地裏收來的豆子不好賣,與其虧著硬往外賣,何不如自己拿來做點賺錢的小買賣,也算是給家裏填補填補。”,謝見君斟酌著,將自己一路過來琢磨的話同謝禮娓娓道來。


    “說的也是。”謝禮輕歎一聲,手縷了一把胡須,“那日來收豆子的小販也是這般說的。前有村民陸陸續續來尋我,想讓我擱其中再牽牽線,現下行情不好,我也委實幫不上什麽忙,你看,我這收的豆子還堆在柴房裏呢。”謝禮讓出半個身子,引著謝見君往柴房方向望。


    謝見君隻順應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難為禮叔年年都替村裏人殫精竭慮。我家今年豆子本就是種的少,收的也少,不敢來麻煩禮叔。”


    “你是個懂事孩子,雲胡膽子雖小,但也是個會持家的人,你們小兩口帶著滿崽,能搭夥把日子過好,那便是好事兒,磨豆腐這活計,若是有心,隻管去做,有啥需要禮叔幫忙的,也不用同我客氣。”謝禮拍拍謝見君的肩膀,眼神中難掩欣賞之意。


    謝見君拱手一禮,順勢說起自己今後可能要時常在外奔波,家中隻留滿崽和雲胡,希望裏長能幫忙照應下。


    謝禮滿口答應,將謝見君送走後,把油紙包的豆腐交給他家婆娘,順口說起,如今的這謝家小子可是出落得愈發人模人樣了,還知道要賺錢養活家裏人,芸娘和謝三,倘若泉下有知,這會兒也能放心閉眼了。


    ————


    從裏長家出來,謝見君繞路去了趟福生家。


    彼時福生趕著牛車去集市買東西了,家裏就隻有福生娘在。


    他敲開門後,便一直站在院門口,任福生娘招呼,也沒進院,隻將一路帶過來的豆腐遞給福生娘。打從收豆子開始,便一直承著他們一家的情分,他心裏始終覺得過意不去。


    福生娘接了豆腐過去,樂得合不攏嘴,她也明白謝見君是為了避人閑話,邀了兩遍不進院後,也不再堅持,大喇喇地站在院門口同他閑聊起來。


    “見君,我聽福生說,你去老秀才那兒讀書了?”


    “哎,是。”謝見君溫溫順順地應了聲。那日福生去叫他扛豆子去打麥場過稱,擱路上扯閑話時,問起他怎麽在許褚家,他便同福生說自己今後要跟著許褚讀書,待孝期過了,就去考功名。


    “好好好,去多識些字總歸是好的。你福生哥小時候,我也送他出去讀書,這熊孩子就不是那讀書的料子,廢了我兩吊豬肉一袋白麵,才讀了兩天,就讓先生給攆回來了,他爹柳樹條子抽斷了兩根,愣是沒能再把他送回學堂裏...”,福生娘想起福生幼時趣事,捂著嘴,“咯咯咯”笑得一臉褶子。


    謝見君微微躬身,聽福生娘同他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也沒生出半分厭煩的心思,反倒是覺得有趣極了。


    福生娘說得口幹舌燥的,才想起連杯水都沒給他倒,正打算回屋去燙杯熱茶來,謝見君擺擺手,“嬸娘,不麻煩您了,雲胡和滿崽還在家裏等著我呢。”


    福生娘抬眸,日落西沉,天邊泛起絢麗的彩霞,她猛一拍大腿,“哎呦,瞧我這碎嘴子,話匣子一開就止不住,見君,嬸娘給你拿些山楂,是我那妯娌前日拿來的,吃起來酸酸甜甜的,滿崽小家夥肯定稀罕。”,說著,不等謝見君拒絕,她便抓了一兜子過來,還提了倆白蘿卜,“這蘿卜你也帶回去,晚上燉豆腐吃,添點葷油進去,香得很。”


    謝見君連連道謝,沒想到自己來時帶著東西來,走的時候,福生娘愣是沒讓他空著手離開。


    方要走,碰巧遇上趕著牛車從集市上回來的福生,又留他說了兩句話,往回走時,斜陽隱在不遠處層巒疊嶂的山林間,家家戶戶的煙囪裏飄起了白茫茫的炊煙。


    他加快步伐,進門時,雲胡剛把炒好的豆渣端上桌。添了海椒的豆渣鹹香鮮辣,光是聞著那股子椒麻勁兒,就讓人忍不住咽口水。


    滿崽捏著鼻子,湊近聞了聞,趁著雲胡沒注意,自個兒捏了一塊塞進嘴裏,立時被辣得吐舌頭,猛灌了好幾口涼白開,才壓下嘴裏的辛辣味兒。


    謝見君今日心情甚好,見滿崽嘶哈嘶哈地倒吸涼氣,故意伸手將他的額發揉亂。滿崽尚不及他腰高,胳膊腿又短小,被他按住腦門,蹦躂了好幾下,都沒夠著人,末了,癟著嘴,貓進雲胡懷裏,嚷嚷著讓雲胡給自己報仇。


    雲胡哪裏敢向謝見君“報仇”,他緊抿著嘴,高舉著盤子不知所措。


    謝見君將腰上的小布兜解下來,丟進滿崽懷裏,“拿去,嬸娘給的山楂果子,趕明兒見了人家,可別忘了謝謝人家。”


    滿崽把小布兜一撐開,裏麵是紅豔豔的山楂果子,溢著絲絲的酸甜,他登時笑彎了眼眉,蹦蹦躂躂地從雲胡懷裏跑開了。


    “這小兔崽子..”,謝見君笑罵了一句,接過雲胡手裏的竹筷,擺放在炕桌上。


    雲胡緊接著又端進來一小碗豆渣,這一份是沒添海椒的,專門給滿崽做的。添了海椒的那一盤,他和謝見君就著紅薯餅子,吃得滿頭大汗。


    白日裏磨豆腐,下午又滿村裏送豆腐,謝見君忙了一整日,這會兒吃上這一口熱乎飯,隻覺得心肝脾胃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得了閑空,他將餘下的豆子清點了一遍,這一斤豆子差不多能做個三斤的鹵水豆腐,聽雲胡說,集市上賣的豆腐是兩文錢一斤,他們用木托盆,壓出來的小一百斤豆腐,若是都能賣了去,這一天到手就有二百文錢。


    乍一聽能賺二百文,雲胡驚訝地瞪大眼睛,他長到現在,可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哩。他自個兒掰著手指頭心算起來,一天是二百文,十天是兩千文,這就是二兩銀子,那一個月....哦豁,他不敢想,越是算得清楚,心裏頭越發雀躍,連嘴角都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等有了錢,謝見君就能讀書了,滿崽也能天天吃紅豆包子了。


    “想什麽好事兒,這麽高興?”,謝見君見他兀自喜著臉,偷摸樂嗬,忍不住輕笑著打趣道。


    雲胡惶惶然斂了笑意,腦袋幾乎要垂到地上去了,這二百文還沒到手呢,他就先惦記上了,這要讓謝見君瞧出他的小心思,可不得笑話他。


    他忙搖了搖頭,將那些個莫須有的心思踢出腦袋,勉強裝作無事的樣子拿起笸籮裏的針線,給滿崽繡起了大老虎。


    謝見君剪去一小截燭芯,屋裏比先前亮了幾分,他頓了頓聲,“咱這一茬磨得豆腐還餘了不少,趕明我去集上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把這些給買了,也好在集上混個臉熟,之後再去賣東西,更方便些。”


    “誒?”雲胡呆愣愣抬眸,怔了片刻,幹巴巴道,“我、我幫你。”


    “不用。”謝見君落筆,把剛抄完的紙擱置一旁,甩了甩酸痛的肩頭,跟著說道,“你也累了,在家歇歇吧,東西不多,我顧得上來。正巧這紙墨也用得差不離,福生哥說集上有走商的小販賣紙,價錢比鎮子上要便宜些,我去買些回來。”


    既是如此,謝見君不讓他陪同,雲胡也沒有堅持,他還想著明日去河邊洗衣服呢。這幾日摸爬滾打,三人換下來的衣衫都灰撲撲的,白日裏暖和,洗完後搭在院子裏的竹竿上,大半晌午就能幹。


    ————


    翌日,


    天還蒙蒙亮,謝見君就醒了,去集上賣東西可得起早,先去占個好地方。


    雲胡聽著身邊有布料奚奚索索摩擦的動靜,也跟著睜開眼。


    “睡吧,這天兒還早呢。”,謝見君忙著往身上套外衫,歪頭衝眼睛都沒睜利索的雲胡低聲說道。昨夜歇下前,他就已經將今個兒去集上要帶的小杆秤和家夥什兒都放進背簍裏了,還帶著剪子和戥子,雖說村裏農戶買東西多數都是用銅板,但架不住有富貴老爺家的下人出來采買,屆時用剪子剪下適量的碎銀子,再拿戥子過一下稱,省得給人家找錯了錢。


    他仔細淨了麵,又漱了口,還特地穿了件幹淨板正的衣裳。這賣吃食的,最是忌諱邋裏邋遢,自個兒不把自個兒拾掇得像模像樣,人家客人哪能放心?他也是知道這個道理的。


    忙活完,草草墊了墊肚子,他背上竹簍,正要出門,雲胡從灶房裏小跑出來,將手裏的小布兜子往他麵前推了推,小聲囁嚅道,“我、我烙了餅,你路上、路上吃、還是、是熱的。”


    謝見君接過小布兜,揣進懷裏。


    秋末早上不見太陽時,還涼颼颼的,熱餅子隔著裏衣,貼在他胸膛前,連一顆心都捂得熱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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