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媽子的身形頓住,一起回過頭來,臉上都露出驚訝無比的神情。


    那刻薄的忍不住諷刺道,“您都這樣了還有力氣揭了誰的皮啊?”


    她倒是和這位慶少奶奶的丫頭小喜鵲沒什麽交情,平時還有點看不慣那小丫頭不肯安分,總是想跑到二小姐麵前去賣乖討好使勁鑽營的樣子。


    隻不過她更不喜歡看到在她心裏已經成為下堂婦,馬上就要被齊家掃地出門的慶少奶奶還在她麵前擺主子的譜。


    石韻現在病著,沒力氣,說話也不能大聲,不過冷冰冰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也足夠犀利,“對哦,我可能沒力氣去揭她的皮,不過還能把她賣去戲班子裏,讓戲班子裏的教習師傅去揭了她的皮也是一樣的!”


    刻薄老媽子麵皮一緊,聲音不由低了幾分,輕聲道,“小喜鵲是淘氣了點,但也不至於就賣去戲班子裏吧。”


    石韻哼一聲,“這種主子快要病死了都不聞不問,隻顧自己亂跑的丫頭沒直接打死就是客氣的。”


    虛弱擺擺手,“你們趕快去傳話,別要回頭我真因為沒人管病死在這屋裏了,那你們也得擔責任,誰讓我最後見過的人就是你們兩個呢。”


    刻薄老媽子再不敢多說,拉著同伴灰溜溜地去了。


    慶少奶奶是軟柿子的時候,她趁機捏兩下也就算了,如今忽然厲害起來,不但厲害,還會胡拉亂拽地攀扯人,這就挺可怕,讓她不敢再多招惹。


    這位慶少奶奶本就病歪歪地起不來,在屋裏躺了好幾日,生死由天的事情,她就是倒黴,被管事的派來送個飯,怎麽好端端的慶少奶奶一死倒成她的責任了!


    這簡直是六月飛雪,冤死個人那!


    刻薄老媽子自認晦氣,隻得急匆匆地又去滿府裏找慶少奶奶的丫頭小喜鵲,中途還被正忙得跳腳的管事抓住她不幹活亂溜達,著實被劈頭蓋臉的罵了兩句。


    她還得憋著氣小心解釋一通,等終於在二小姐院子裏找到小喜鵲後就不肯客氣,惡狠狠地衝上前,對著小喜鵲的後腦勺就拍了一巴掌!


    怒罵道,“好你個壞胚子,從早到晚的偷懶!害得我們不但要替你幹活還得被管事罵,你怎麽這麽會耍心眼!還不趕緊去伺候慶少奶奶,她可說了,你這麽會偷奸耍滑,她也不要你了,要把你賣去戲班子呢,讓戲班裏那些師傅揭了你的皮!”


    小喜鵲十五六歲年紀,長得白白淨淨的,十分水靈,正在殷勤地幫著二小姐的丫頭大慧兒一起把二小姐的幾箱子衣服搬出來,晾曬收拾。


    忽然被那老媽子衝上來在後腦勺上重重給了一巴掌,頓時一個趔趄,差點一腦袋栽進麵前的樟木衣箱裏。


    那老媽子是天天幹活的,很有膀子力氣,加上心裏窩火,一巴掌拍得小喜鵲眼淚都要下來了,再加上聽到要把她賣去戲班子的話,更加紅了眼圈。


    抬起頭委委屈屈道,“高嬸子,你-你怎麽打人!我就是看二小姐這邊的大慧兒姐姐事情多,來給她幫點忙,憑什麽就要把我賣了!”


    高嬸子冷笑一聲,“慶少奶奶躺在床上好些天了,熱水都喝不上一口,還得我們巴巴的去送,你倒有閑工夫到處跑!真好意思說!”


    小喜鵲臉一白,強辯道,“慶少奶奶最近總是躺在屋裏睡,沒事給我做,我才出來的。”


    高嬸子啐她一口,“呸,尖嘴滑舌,伺候一日三餐,熱水湯藥這都不是事兒啊,主子生病,你就溜得不見蹤影,這樣的刁奴早就應該賣了!要我說賣戲班子裏太客氣,直接賣窯/子裏才是。”


    她氣憤自己被小喜鵲連累得又送飯又挨罵,小喜鵲卻在這邊優哉遊哉地巴結二小姐的丫頭,因此逮著她就是一通亂罵。


    小喜鵲後腦勺疼,臉皮發燒,心裏又有點怕了,眼淚撲簌簌流下來,隻是嘴不如吳媽利索,抽抽噎噎地隻會說,“我就是看慶少奶奶那邊沒事才來給大慧兒姐姐幫個忙,你怎麽能罵這麽難聽!——憑什麽要賣我!”


    高嬸子罵道,“大家都在安分做自己的活,偏你會耍滑,那點小心思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來,罵的就是你,你這骨頭輕的,想另攀高枝也自己照照鏡子看配不配——”


    正罵得來勁,忽然吱呀一聲,二小姐的房門被推開,她從房裏出來,看著院子裏的三人皺眉道,“吵什麽呢!?”


    她做典型的洋派小姐打扮,燙著齊耳卷發,大冷天還穿洋裝高跟鞋,外麵裹了件翻毛領的皮子衣裳。


    高嬸子見把二小姐給吵了出來,頓時不敢再罵人,轉向二小姐點頭哈腰地賠笑道,“哎吆吆,吵著二小姐了,是我們的不是,二小姐您千萬別生氣!”


    一指小喜鵲,“是這丫頭偷奸耍滑,不好好幹活,害我們替她幹不說,就因為替她幹還耽誤了我們自己的活兒,被管事的抱怨,我剛一著急就說了她兩句。”


    二小姐是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小姐,接受了一些進步思想,因此很看不上高嬸子這些點頭哈腰,滿嘴諂媚的老舊做派。


    倒是小喜鵲從小就在齊家當差,還伺候過她二哥一段時間,乖巧有眼色,沒事時會大著膽子湊到她們兄妹跟前討教幾句學堂裏的學問,看著很有上進心的樣子,讓二小姐能對她另眼相看幾分。


    於是將兩彎描畫得細細彎彎的眉毛又皺了皺,“我剛聽見你說要賣了小喜鵲?小喜鵲是從小就在咱們家的丫頭,誰這麽大膽子,說賣就賣!”


    高嬸子立刻推脫,加油添醋的說道,“是慶少奶奶,她怨小喜鵲不去伺候她,說要揭了這丫頭的皮呢,後來又說小喜鵲的身契在她那裏,要把小喜鵲賣去戲班子裏給教習師傅收拾,一天照三頓敲打,看不打老實了她。”


    二小姐臉色更不好看了,“現在都是民國了,她還這麽食古不化,滿腦子封建思想,丫頭也是人,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像什麽話!”


    小喜鵲在一旁怯怯叫一聲,“二小姐。”眨眨眼,可憐巴巴的又流下兩行眼淚。


    二小姐今天著實忙碌,白天幫母親待客,招呼了一天錦東縣裏有頭臉的太太小姐們,這才剛把人送走,逮著空歇會兒,晚上還要去參加縣裏幾個進步青年組織的詩社活動。


    暫時沒餘暇管家裏嫂子欺壓小丫頭的瑣事,就說道,“小喜鵲,你不用怕,今晚讓大慧兒給你找個地方,就睡這邊,明天我帶你去見二嫂,她不敢把你怎麽樣。”


    小喜鵲目露感激,大慧兒則是低低應一聲,先打發走高嬸子,然後不冷不淡地帶著小喜鵲去了一間下人房裏,丟給她一堆需要縫補的衣服和一個針線笸籮,“還不到睡覺的時候,幫著做點針線吧。”


    小喜鵲知道自己老跑到二小姐眼前討好,大慧兒肯定不能待見她,要不是她真肯出氣力幫大慧兒幹活,肯定早就被攆走了,所以絕不計較,接過那堆衣服,“我這就做。”


    大慧兒平時不聲不響的,看著一副老實相,使喚起人來卻毫不手軟。


    小喜鵲湊在一盞小油燈前做針線,從天擦黑一直縫到大半夜,縫得眼睛都快瞎了才勉強縫完。


    她不做不休,幹脆不睡了,睜著眼熬到天亮,知道二小姐不喜歡人邋遢,盡量把自己收拾得整齊幹淨,隻頂著一張憔悴的小臉和通紅的眼睛,算準二小姐該起身了,就去她屋外候著。


    有老媽子早上來送熱水再前後灑掃,小喜鵲就殷勤地打聲招呼,好讓裏麵聽見自己來了。


    二小姐剛洗了臉,正端坐在鏡子前細細致致地往臉上擦雪花膏,擦得滿屋子甜膩膩的香氣,聽到外麵的聲音就隨口說一句,“讓小喜鵲再等會兒。”


    大慧兒在旁邊伺候著,這時忍不住輕聲勸道,“您真要替她出頭啊?要我說,慶少奶奶是嚴苛了些,小喜鵲也有錯,哪有她這樣給人當丫頭的,您管她們呢,還不如讓她們自己鬧,實在鬧大了自然有太太壓著。”


    二小姐輕笑一聲,“我知道,也就是二嫂太過分,竟然要賣了小喜鵲,否則我也不管。說起來二哥也是可憐,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被太爺爺給定下這門親事,被迫娶了個土包子一樣的鄉下女人,現在好不容易下決心要離婚了,我當妹妹的總得幫襯著些。小喜鵲自小是伺候二哥的,二哥出去求學她就落在二嫂手裏,這要是被當成出氣筒欺負了,二哥回來怕是要心裏不好受,我能管就管管吧。”


    正說著呢,忽然聽到外麵小喜鵲的聲音高了八度,滿含驚喜地叫道,“二少爺!您回來了!”


    二小姐一愣,忙站起身來往外走,邊走邊自語,“二哥不是說過了這個月十五才回來嗎!”


    幾步出門,果然看見一個高挑俊秀的身影正朝這邊走過來,那人麵目白皙斯文,戴了副金絲邊眼鏡,正是齊家的二少爺齊慶軒。


    齊慶軒身高腿長,雖然文質彬彬的,動作卻很利索,二小姐隻來得及出聲,“哎呀,真是二哥!”他就已經快步走到了跟前。


    二小姐十分驚喜,“二哥,你怎麽提前回來了?!”又覺得不對勁,擔心道,“大早上回來,難道是昨晚趕了夜路?急什麽,走夜路多危險。”


    齊慶軒低頭看著妹妹,溫聲笑道,“沒有,我搭皓然兄的汽車,昨晚就到家了,隻是到的時候有點晚,怕吵著你們,在前麵書房睡的。早起先去媽那邊,已經陪她吃了早飯,爸爸和大哥說是昨天席上喝得有點多,這會兒都還沒起,我就先來看看你。”


    說著上下打量妹妹幾眼,誇讚道,“不錯,幾個月沒見,仿佛又長高了些,越發出挑了。”


    二小姐很開心,挽住他的手臂,“我也覺得自己長高了些,隻不過比你還差得遠呢。”


    齊慶軒一笑,“瞎鬧,你和我比什麽!”


    和妹妹說笑幾句,才注意到一旁滿臉悲喜交加,眼含淚光的小喜鵲。


    剛才沒注意,這時離近了看才發現她臉色憔悴,雙眼通紅,正可憐巴巴,又滿臉期盼地看著自己,一副很不對勁的樣子。


    齊慶軒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小喜鵲終於等到了二少爺的關注,扁扁嘴,忽然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道,“二——二少爺,幸虧您提前回來,要是再晚幾天,我——我就再也見不到您了!二少奶奶她看不慣我,要把我賣去戲班子裏給人——給人作踐呢。”


    齊慶軒收起臉上的笑容,示意二小姐身邊的大慧兒去扶她起來,“你慢慢說,怎麽回事?”


    大慧兒很看不上小喜鵲這裝腔作勢的樣子,木著臉上前,硬把她拉起來,不客氣道,“二小姐昨兒都已經答應要幫你了,你還鬧什麽?”


    小喜鵲假裝沒聽見她的話,隻抽抽噎噎對著齊慶軒說道,“二少奶奶最近生病,脾氣不好,我一個人照顧她,難免有走開一會兒的時候,她就怪我不周到,不肯盡心照顧她,要賣了我呢!”


    齊慶軒看向妹妹,“她生病了?什麽病,我怎麽不知道?”


    二小姐露出個很無奈的表情,“自從收到你提出要和她離婚的那封信後就病了,也沒有頭疼腦熱的症狀,就是躺在房裏不肯出來。開始太太還關心著她,請了周大夫來看診,周大夫來看了兩次就不給開藥了,說她不是起不來,是自己不想起!這是還沒離婚,就給婆婆擺臉色呢,太太被氣得夠嗆,也就懶得管她了。誰知沒消停幾天就鬧著要賣丫頭了。”


    齊慶軒臉色沉重,“她這是遷怒,這女人也太——太——”


    他出洋留過學,說話做事講究個文明禮數和紳士風度,一時說不出難聽話,但心裏實在厭煩得可以。


    齊慶軒常年在外求學,老家這個妻子雖然娶了好幾年,但統共也沒見過幾回麵,對她隻有個很籠統的印象——是個很不起眼的女人,因為長在小地方,又沒讀過什麽書,所以十分的平庸無趣。


    開始時隻覺得不怎麽喜歡,但婚姻是長輩訂的,他也沒有反對的餘地,隻能眼不見心不煩,盡量少回來。


    後來出國留學受到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響,便產生了要衝破舊式婚姻,追求自由戀愛的想法,而這兩年國內也興起了離婚風氣,他便追隨潮流,提出了離婚。


    離婚者,乃是社會進步,文明自由的象征。


    齊慶軒知道他那個妻子思想老派,可能一時接受不了,但沒想到她竟然如此思想狹隘偏激,竟然做出裝病耍賴,無視公婆,發賣丫頭出氣的事情。


    小丫頭也是人,何其無辜。


    沉著臉轉身就走,“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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