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官員紛紛側目,莊恣氣得拂袖而去,徐應白接過小太監遞過來的傘,撐開擋住了落雪。天地皆白,徐應白拾級而下,再走過長長的宮道,走了好一陣才出了宮門,李筷子一見他出來就連忙上前拂去他肩上風雪,然後給他披了一件厚厚的狐裘。付淩疑抱臂倚在馬車處,見徐應白過來,伸出了小臂,徐應白五指虛虛搭在他手臂上,借力上了馬車。馬車內燃著炭火,徐應白脫下那身厚重的狐裘,琥珀色的眼眸映著猩紅的火光。付淩疑坐在一邊,用匕首撥弄了一下炭火。他們兩個都不是多話的人,馬車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隻能聽到炭火劈啪和馬車軋過積雪的聲音。炭火將徐應白青白的指節烘烤出了一些血色,付淩疑聲音沙啞,含著冷意:“今日我聽見有人出宮門時,詆毀你。”徐應白不以為意,兩輩子加起來,他不知道被朝臣明裏暗裏罵過多少次了。是以他聽見付淩疑的話,甚至還笑了一聲,頗為好奇地問:“誰?說了點什麽?”“戶部倉部主事,莊恣,”付淩疑咬著牙,語氣陰戾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提著刀去要莊恣的腦袋,“他說你是表裏不一的奸佞,媚上惑主……”“……莊恣是個可用之人,”徐應白看付淩疑一臉要殺人的樣子,忍不住為腦袋搖搖欲墜的莊大人說了兩句話,“就是還太年輕,又嫉惡如仇一根筋,不懂圓滑變通揣測人心,若是磨礪兩年,會是個好臣子。”“今日他罵我,也是因為我沒有同意賑災。”“他也算是好意,罵了便罵了吧,也不多這一兩句。”付淩疑噤了聲,麵上一片冷然,鋒利的眉眼不帶一絲情緒,但徐應白莫名從他身上讀出了不高興、委屈、難過的意思。這一世的付淩疑怎麽這般難琢磨?和上一世的差別屬實有點大。徐應白皺了皺眉,上一世一開始罵自己罵得最狠的人不就是他嗎?徐應白百思不得其解,目光不由得落在握緊匕首跪坐著的付淩疑身上,再深想時頭忽然疼了起來,刹那間似千萬鋼針紮入頭顱,尖銳的疼痛讓他忍不住痛呼出聲,抬手按住了額頭,整個人微微蜷縮起來。“嗬……”他大口的喘著氣。身邊的人似乎是被徐應白突如其來的痛苦樣子嚇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慌張叫道:“徐應白!”徐應白緩了緩,額頭和手心因為疼起了細密的冷汗,他等那陣疼痛自己消散下去,把自己的胳膊從付淩疑手心裏麵抽出來。“無事,”他聲音冷靜,“隻是一時犯了頭疾。”等到眼前清明,徐應白發現付淩疑露出的半張臉白得像張紙。徐應白有些想笑:“疼的又不是你,臉色怎麽這麽差?”付淩疑沒有說話,他垂眸掩去眼底那抹驚怕之色,頭一次這麽慶幸自己臉上戴了半張麵具,不然徐應白就能看見他怕得牙齒發顫,嘴唇也在發抖。等到了徐府,那股要命的疼痛散得差不多了,隻是頭仍舊有些暈。徐應白揣著袖子慢吞吞走進庭院,一個白糯糯的團子就朝他撲了過來。“師父!!!”徐應白一愣,隨即就被謝靜微撲了個趔趄,小孩抱著他的腰,頭埋進他的懷裏。徐應白哭笑不得地揉著謝靜微的腦袋,無奈道:“你又跟著誰跑出來了?”謝靜微驕傲道:“跟著大俠出來的!”前些日子玄清子去信說找了幾個江湖客給徐應白,已經到了玄妙觀,徐應白那會兒已經組織起了暗部,規模雖不大,但已然夠用,況且江湖人,終究不比自己養的暗衛順手,便寫信同玄清子說不必。哪想到謝靜微會跟著他們跑出來。謝靜微高高興興:“大俠們人可好了,說我討人喜歡,還特意繞路把我送到了長安。”“你真是……”徐應白無奈地敲了一下謝靜微的腦袋,“不聽話。”謝靜微捂著腦袋委委屈屈:“弟子想師父了嘛。”付淩疑站在一邊看著倆師徒親親熱熱的樣子,眼底閃過豔羨之色,但很快就被他強壓下去了。他冷若冰霜地站在一邊,謝靜微抬頭看見徐應白身邊站了個滿身煞氣的人,當即驚得倒退了兩步,十分害怕地扯住了徐應白的衣擺,警惕地看著付淩疑。徐應白一手把謝靜微提溜過來,好整以暇道:“他是為師的侍衛,吃小孩,你要是再不聽話,就讓他把你片了涮湯吃。”謝靜微哼哼兩聲:“靜微才不信,師祖說整個玄妙觀,師父最疼靜微了!”付淩疑青筋跳了兩下:“…………”徐應白一路把謝靜微提溜進房中,謝靜微黏黏糊糊地抓著自家師父的手不肯放。劉管家著急忙慌地要給這小祖宗穿披風,謝靜微手一揮說不要,被徐應白敲了個腦瓜崩。李筷子撐著傘遮著這對師徒,生怕風雪染上他們。付淩疑走在一行人身後,任由落雪滿身。等到一行人熙熙攘攘進了正廳,付淩疑垂著眼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徐應白給他安排的偏房。他合衣躺下,手指虛虛搭在床頭擺放著的玉佩上麵,好似隻有這樣他才能安心一點。黑暗中,他閉著眼,快要睡著時,腦中突兀地閃過剛才徐應白蒼白的麵容和痛苦的神色,與久遠記憶中地重疊在一起……那日他去而複返,見驚濤拍岸,大風自江上飄起,一人白衣染血,似斷線的風箏從船上掉下去!他看著這一幕目眥欲裂,神色癲狂,瘋了一般衝過去想要抓住那一抹白衣,但最終還是晚了一步,那人就這樣落入江水中,江麵暈散出大片大片的血跡……他沒有抓住徐應白。而後來,狗皇帝散布謠言,徐應白……聲名盡毀。自己連最後的體麵都沒能為他保住。付淩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雙目血紅,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戾氣重得像是剛從閻羅殿裏麵出來。他全身發冷,牙關打顫,神情痛苦,握著玉佩貼近胸口的地方,脊骨一節一節地彎下去,喃喃道:“……徐應白”他齒尖含著這三個字,近乎著魔。風雪大作,付淩疑跌跌撞撞推開門,門外天地蒼茫,皆是一片白色,他踏入茫茫大雪之中,恍然想起前世的時候,徐應白曾裹著厚厚的狐裘,站在廊下看他練劍。那個時候,徐應白已經病得不輕,人也消瘦下去,但威壓不減,一身冷冽寒霜氣,遠沒有現在那麽溫雅平和的樣子。那時自己揮劍斬雪,劍氣成風,攪風雪成雲。蒼茫天地,有一隻孤鷹環繞其間。停劍時,他聽見徐應白說:“等南渡事成,我放你走吧。”如同那一天,徐應白和梅永下棋,他淡淡對梅永說:“事成之後,隨他天高海闊。”我那時說了些什麽?付淩疑努力地回憶著,似乎是應了一聲好。怎麽能應好呢?怎麽能應好呢!“我不走……”付淩疑雙目通紅仿佛要滴血,低聲絮語說,“…徐應白……我不走………”付淩疑說完,忽覺一股突兀劇烈的疼痛湧上來,他愣了一會兒,感覺一陣脫力,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裏麵。第9章 舊疾付淩疑醒時已經是夜晚,他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漆黑,頭疼得像是要炸開,渾身筋骨如同散了架,說不出的疼。付淩疑神智尚未清楚,甚至沒有察覺周圍有人,喃喃自語道:“怎麽……沒點燈?”周遭的空氣在他落下這一瞬時詭異地靜了一下,徐應白蹙眉看著付淩疑空洞漆黑的眼珠,嚴肅道:“陳太醫,您不是說他隻是驚悸過度嗎?”徐應白出聲的一瞬間,付淩疑立刻明白自己現在的情況了,徐應白不會不點燈,眼前一片漆黑隻能是……自己看不見了!看不見……看不見,付淩疑如遭雷擊,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前世那最後的,絕望又決絕的日子。剛把完脈開完藥的陳歲也是一臉震驚,完全沒想到付淩疑會看不見了,他急忙上前再看看,手快要碰到付淩疑時,付淩疑下意識就要抄放在懷裏麵的匕首,徐應白眼見此景,眉頭一皺,冷冽的聲音及時地響了起來:“付淩疑,別亂動。”這一聲打進渾渾噩噩的付淩疑耳中,他如同受驚野獸般弓起的背緩緩……緩緩地放鬆下來。陳歲當作沒看見,鎮定地用手指掀開付淩疑的眼皮看了一會兒,又給付淩疑把了一次脈,捋著胡子認真道:“恕老夫無能,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對。”付淩疑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在良久的沉默中終於恢複了他那為數不多的理智,想起之前在大獄醒來時,他也有過一陣短暫的失明。他盡量將自己的語氣放得雲淡風輕,還笑了一聲:“……沒事,是舊疾,很快就會好。”徐應白看著付淩疑輕微發顫的手指沒說話。他轉頭對陳歲道:“多謝陳太醫跑這一趟。”一旁的侍從上道地給陳歲遞一袋銀子。陳歲沒接,搖手道:“太尉折煞下官了!這位公子在雪地裏躺了太久,還得要一副驅寒的方子才好,老夫現在寫一份,按方子抓,喝上兩貼就好了。”徐應白頷首,淡淡道:“多謝陳太醫,有勞了。”而付淩疑坐在床上快一刻鍾,眼睛終於漸漸清明,能看見一些事物了。燭火搖晃,徐應白坐在床邊的藤椅上,旁邊謝靜微正在努力地寫徐應白給他布置的課業這孩子太調皮,得有人一直盯著他才肯好好寫。離床不遠的桌子上擺著一份熱騰騰的飯菜,是徐應白剛剛叫人熱好的。注意到付淩疑的眼睛動了動,徐應白呼出一口白氣:“你能看見了嗎?”“能了,”付淩疑嗓子發疼,聲音沙啞,忽然咧嘴笑了笑,“就算是瞎了,也不妨礙我幫你殺人。”“看得出來,”徐應白深以為然,剛才付淩疑那抄刀的手可快得嚇人,“你昏了快三個時辰,也該餓了,吃點東西吧。”主食是熬得濃稠的蓮米粥,佐以一些小菜,付淩疑喝完以後,抬起頭,看見徐應白坐在藤椅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扶手,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道審視的目光,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威壓和肅殺之意,冷冷地落在付淩疑身上。徐應白很少這樣看人,他骨子裏麵雖然有些淡然疏離,但在所有人麵前大都是溫和有禮的樣子。在付淩疑的記憶裏麵,即便是在前世最風雨飄搖的時候,除卻主殺伐決斷教訓下屬之時,徐應白大部分時候仍舊是溫和淡然的君子模樣,少有如此冷肅的模樣。付淩疑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而後他聽見徐應白問:“我很好奇,是什麽事情能讓你驚悸過度,昏在了雪地裏麵?”而後又似不經意般道:“我之前聽暗部來報,最近有些跡象可疑的人在徐府周圍活動。”付淩疑:“………”徐應白定定看著他,極有壓迫力的目光分毫未動。“我……”付淩疑艱難地開了口,他向來不擅長編謊話,更何況是在徐應白麵前。他挑挑揀揀掐頭去尾地把事情說出來:“做了個噩夢……被魘住了,分不清是在夢裏,還是已經醒了。”徐應白手指敲在藤椅扶手上,付淩疑的神色不似作假,況且自己在付淩疑身上下了毒雖然那毒並不是真的,但以付淩疑來看,他的小命捏在徐應白手裏。為了解藥,付淩疑用不著背叛自己,也用不著對自己撒謊。因為實在是很不劃算。於是徐應白起身,一手把謝靜微提溜起來:“那就不打擾你休息了,稍後會有人把藥送過來的。”付淩疑緊繃的肌肉隨著徐應白出門放鬆下來。門外謝靜微咬著筆杆道:“師父,您看起來也沒多信任他嘛,為什麽要把他留在您身邊呢?”徐應白揉著謝靜微的腦袋,輕聲道:“自然是因為他武功高,殺人越貨的事情辦得利索,再加上你師父我又沒有三頭六臂,暗部那邊得有人管訓。”他歎了一口氣:“你也知道為師武功不好,要是碰上了人找為師麻煩,總得有人護著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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