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洛起先還在疑惑的同時動容於先生的提議,但等他理清楚其中的利害了,那點微弱的雀躍便逐漸黯然下去,懷洛收回視線,終究隻是平靜地詢問,“先生,您可認識沈家的家主沈傅瑉?”他在中秋宴上見到過沈傅瑉,雖然不懂帶他來的姑娘是誰,但她既然給二人做了引薦,那柳言便該認識才對,懷洛問完後等了等,果然從先生那裏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他就因此舒了口氣,用聽不出什麽異樣的輕鬆語氣建議到,“我從未接手過這些,怕是無法為您分憂,但沈家世代經商,現任家主更是其中佼佼,您要是有產業打算托人打理,那請他幫忙便再合適不過。”畢竟沈家家主有足夠的身份,在這方麵也有足夠的經驗,懷洛想了又想,隻覺得這是最穩妥的人選,先生聽了應該也能夠滿意,結果他是言之鑿鑿,柳言卻完全沒有領情的意思,這位年輕的醫者似乎沒想過他會拒絕,頓了一下才輕彎起嘴角,不為所動地堅持說道,“我既來找你,便是覺得給你最好,沈傅瑉就算再怎麽擅長也不合適,”他說著見懷洛愈發不解,仍舊是一副舉棋不定的慎重模樣,便語帶鼓勵地將木匣又往前推了一推,“沒關係,你先打開看看再說。”柳言嘴上說沒事,態度卻過於不同尋常,於是懷洛不僅開始好奇匣子裏是什麽東西,還莫名變得有點緊張,他因為不安猶豫了一會,到底還是在催促下伸手接過那隻木匣,小心翼翼地將其打開。不出所料,匣子裏裝的是契書。尋常的家產左不過就那麽幾樣,懷洛大致能夠猜出一二,卻沒有想過會在裏邊看到滿滿當當一整疊的契書。這個數量屬實離譜,就連還算見多識廣的懷洛都被驚到了,他求證地抬頭望去,見柳言笑意溫然地看著自己,似在等待他繼續,隻好先把疑問壓下,轉而將麵上第一頁紙拿了起來。許是有些年份,這張對折放置的契書已然泛起黃邊,懷洛生怕在不經意間把它弄壞,便把攤開的動作放的極輕,可等他看清寫在上邊的內容後,本來還帶著好奇的青年卻驀地僵住了。那不過是寥寥幾行墨字,連帶著兩枚不同大小的紅色指印,但懷洛卻在震驚之下感到一陣眩暈,幾乎要拿不穩那張輕飄飄的白紙,“…先,先生…”他呼吸急促起來,身上也抖的厲害,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清醒著的,還是隻是踩在夢象之中,懷洛不知所措,下意識去尋柳言的身影,“…這個…這個是……”他似是想要確認,可反複了數次都沒能如願,無法把那幾個梗在喉間的字眼說出口,頓時顯得急切而痛苦,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憐,柳言就輕歎一聲,忍不住放緩了聲音替他接到,“這是你的身契。”這個詞像是一團燒灼著的滾燙的火焰,柳言話音剛落,便讓懷洛跟著顫了一下,他緊緊捏住契書,一雙漂亮的眼睛終於漫起水光。懷洛以為自己早就不記得了。但封塵的記憶卻在看到契書的那一瞬間蜂擁而至,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從未忘卻過。一張契書兩枚指印,一枚是將五歲的他發賣進楚館的賭徒父親的,另一枚則是讓人用力捉住了手腕,被迫按章同意的他自己的。怎麽會不想逃離這個地方呢。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懷洛的願望都是擺脫仙居樓的控製,最開始是想要找機會逃跑,隻是每次都會被抓回來,而在因此挨過許多次打之後,他的目標就變成了攢錢給自己贖身。為了能活著走出仙居樓,他必須想辦法保護好自己,於是懷洛開始學琴學棋,學所有可能讓客人滿意的才藝,所幸他的天賦和運氣都很不錯,憑借慢慢積聚起的那點名氣,竟還真讓他平安捱過了十幾輪的四季更替。可懷洛也同樣走進了絕境。因為名聲在外的緣故,他的身價水漲船高,不知不覺就攀升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步,等懷洛注意到的時候,那筆數額對他而言已經變得十分可怖,就連掙紮的餘地都不曾給他留下。想明白這一點的懷洛無能為力,最後也隻能認命。他這一生大概注定如此,除了認命沒有別的道路可行,但柳言卻帶著他的身契來到這裏,就好像願意給他一點飄渺的希望似的,“…為什麽…”懷洛試圖讓自己冷靜,話一出口卻根本壓不住顫音,他語無倫次地哽咽,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在落淚,“…您怎麽會……”柳言就神色悲憫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溫和地回應,“我這次出門隻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單鈺,一個是你,”他說著輕輕笑了下,好似懷洛問了個奇怪的問題,“而你既然是我的朋友,那我做這些自然不需要什麽道理。”作者有話說:柳言:順便一提,底下的是其他人以及仙居樓的契書懷洛:………(恍惚)。雖然最想寫的劇情因為寫到後麵實在太累了變得很敷衍,但到這章為止懷洛的部分終於結束啦,真是可喜可賀(癱)ps:以及買契書這事是單鈺出麵協商,卦閣幫忙施壓,最後動用了柳延存在錢莊裏的家底,言也就出診大半年沒那麽有錢咳。然後說老板賺翻了…怎麽看文角度這麽清奇啊笑死,如果實在舍不得咱考慮下要不要搶回來(?),反正有四合殿這條人脈,要做黑.惡.勢.力也就一句話的事(不是)第115章 雖說已經決定好了要返程, 但在這日之後,柳言還是在岐元多停留了一段時間,並且又去過幾次仙居樓。懷洛當時情緒波動太大,因為實在難以置信, 失控後哭起來竟像少不知事的稚童似的, 於是等過了一夜恢複理智後再見到柳言,便少有地顯出了幾分尷尬和局促。但除去這點微不足道的別扭, 懷洛確實與先前的狀態截然不同, 柳言欣慰於這種變化, 也詢問過對方今後的打算,不過這等大事需得從長計議,懷洛一時想不出來, 在找到穩妥的方法前又不敢輕易叫外人知道仙居樓上下都已經易了主, 便準備先以自己為由頭閉樓個把月,在這期間仔細盤算眾人的出路。隻是仙居樓裏人多口雜, 冬青又是個藏不住事的性子,是以懷洛誰都沒有告訴, 隻將亭雪單獨叫來過一趟, 讓他不必再為入花宴擔憂, 其餘便全部隱瞞了下來。雖然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商量對象,但懷洛現在擁有足夠充裕的時間, 哪怕慢慢斟酌著試錯也沒有關係, 對此倒不急於一時,因為這種說不出的安定感,懷洛的關注點便自然而然地拐了個彎, 放在了柳言為他花出去的那些銀子上。且不說他和其他人的身價如何, 單就仙居樓這一項而言, 就已經遠遠超出了懷洛的想象,以至於他在最初每每生疑,總覺得這些契書會出現在自己手上這件事太不真實,要反複打開匣子來確認上邊的內容才行。而在夜深人靜之時,懷洛甚至思考過先生是從哪裏拿出來的這麽多錢。畢竟那真的是很大一筆數額。就算是最有把握的時候,懷洛也不過是想從柳言那裏得到一些關懷聊表慰藉,從未考慮過讓對方替自己贖身。不僅僅是因為自己不值得,即使柳言有那個意願,作為一名四方雲遊的大夫,懷洛也不認為先生身上能有多豐厚的家底,足以負擔起贖身所需要的銀兩。結果柳言不僅有,並且還遠不止如此,懷洛感到震驚之餘,也暗暗猜測過先生究竟是什麽身份,但他們到底相識了這麽久,既然對方事到如今都不曾透露,懷洛便也不好多加打探,隻與他商量歸還這筆錢的期限能否放寬。不論他最後選擇什麽營生,都不可能馬上賺回這麽多錢,再加上樓裏還有許多人需要過活,等去掉各種零散瑣碎的花銷,就更沒辦法一下子還清了,懷洛粗略算過賬後對這份人情耿耿於懷,不成想柳言聽罷不以為然,隻笑著說未必需要他還。懷洛聞言滿腹疑惑,總覺得先生這話似乎藏著什麽深意,然而等他再試著追問,柳言卻怎麽都不肯多說,還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幾次下來懷洛自然也就明白先生不願透露,當即識趣地將不解按下不提,隻當作什麽都沒有聽到過了。不過柳言倒也不是故意要吊對方胃口,隻是這事從始至終都假手於人,他還真解釋不清其中細末,柳言想到這裏抬起頭看了看,就見坐在他對麵的青年眼眸低斂,一絲不苟地用藥碾幫忙研磨藥材。自他來到岐元,便聽不少人稱讚過沈家家主尤擅經商,但就現在這人嫻熟幹練的從容模樣,若是讓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大抵會以為他出身於杏林世家,是名早已做慣了這種事情的可靠大夫。柳言一邊審視一邊胡思亂想,正專注做事的沈傅瑉對此自是一無所知,他將打碎的白寇細細盛入事先備好的容器之中,語氣平常地繼續說到,“他們太貪,投入的銀兩比我預想的還多,到時恐怕要賠的血本無歸了。”沈傅瑉想了想,又有些遲疑地問說,“隻是眼下時機未到,還得容他們多做一段時日的美夢,不知可會耽擱您的行程?”柳言聞言便回過神來,默默打消了那種不切實際的聯想。這人怎麽會是行醫弄藥的大夫呢。雖不至於像過去的柳承午那般刀口舔血,但沈傅瑉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能夠在商戰裏殺伐決斷的狠角色,這給人布局的建議便是他主動提出,柳言起初還覺得自己和他不過因為單鈺才有一點交情,要如此麻煩對方也不算個事,結果沈傅瑉卻坦言本就嫌他們礙眼,隻不過顧及背後權勢才沒有針鋒相對,如今能通過柳言的關係支使四合殿,把它當做障眼之法擺在明麵,自己得以隱在幕後動手將其鏟除,倒也算得上是各取所需。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柳言自然隻能任由他去,而沈傅瑉不愧是曾憑一己之力讓沈家起死回生的奇才,從單鈺幫忙贖回契書到他設計好各項事宜,前前後後連一個月不到,他就已經差不多將獵物套牢,隻等著找個好時機將網收緊,便能讓他們元氣大傷,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估計都得銷聲匿跡。柳言前世雖無父母庇護,但也幸運地活在相對安逸的環境裏頭,幾乎沒有接觸過這種級別的造謀布阱,就算聽沈傅瑉大略說過怎麽一步步給人設下圈套,也不太能理解每步棋之間有什麽關係。所幸這事不是由他出麵,能不能弄懂倒也無關緊要,柳言等沈傅瑉將白寇收好,便指了個位置讓他放到一邊,隨手又將一味藥材推了過去,“無妨,到時勞煩你將銀兩送到懷洛那裏,就說是先借給他應急周轉用的。”沈傅瑉聞言就頷首應下,對這筆錢最終是何去處並不在意,他配合地接過蒼術放進藥碾裏,手下慢慢推動銅滾的同時,忽然心平氣和地挑明問道,“柳先生單獨留我在這幫忙,可是想說鈺兒的事?”他問的直接,反而讓柳言意外了一瞬,但和聰明人說話確實能省事許多,他見對方主動將那層客套的玻璃紙戳破,便也懶得再想方設法地和人兜圈子了,隻開口確認到,“單鈺曾和我交過底,說你們身上雖然有過長輩定下的婚約,但除了在幼時見過一麵外,似乎並沒有什麽更多的來往,”柳言說著微微眯起眼睛,他性子溫吞,倒極少像這樣言詞鋒利地麵對他人,“可婚約已退,又過去了十多年,我就是有些好奇,僅憑當初的一麵之緣,沈家主是為什麽會對隻是稚童的表妹念念不忘,以至於再見時還要繼續這門親事?”他一點修飾都不往裏加,選擇的言辭幾乎算得上尖銳,於是聽慣了場麵話的沈傅瑉一時間都能沒反應過來,還愣了一下才聽明白柳言的意思。他是懷疑自己另有所圖。沈傅瑉在商場上八麵玲瓏,自然能感覺得出這位身份不凡的大夫每次看向自己時,目光中都會帶著點審察的意味。其中的理由他多少有所猜測,現在可算是確鑿無疑了。當然是因為單鈺。也隻會是因為單鈺。沈傅瑉將視線落回散發著苦香的藥材上,並沒有馬上回答柳言的問題。畢竟在這件事上,就連對他知根知底的摯友都曾忍不住好奇偷偷問過,想知道他為什麽會在單家單方麵悔婚之後,仍記著那個隻見過一次的小姑娘,甚至在單鈺找過來時還主動提起他們之間的娃娃親,上趕著要與她再續前緣。然而這裏頭的淵源又如何解釋的清呢,如果沈傅瑉坦白說是因為在單鈺麵前哭過,還被這個比自己小的孩子細聲安慰了,怕是隻會讓對方深覺無語,認定自己是不想過多討論才對他信口胡謅。可他當時被一條落下的青蛇勾住脖子,冰涼的蛇鱗緊纏著他的肌膚緩緩滑行,饒是沈傅瑉穎悟絕倫,比起同齡人來更為聰慧沉穩,也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腦中一片空白,僵站在原地動都動不了。最後還是單鈺出手替他解圍,找了根長棍小心挑開長蛇,遠遠地甩到了園子裏,沈傅瑉隻愣愣看著,等那尾青蛇逃也似的遊進草叢,害怕的後勁一上來,便控製不住地在小姑娘麵前掉了眼淚。他其實極少有機會哭,沈傅瑉少時伶俐,又自記事起就開始顯露天賦,於是他的父母對此感到驕傲之餘,也很順理成章地將他視作沈家的繼承人,從小對這名長子寄予厚望,拿出了十二分的嚴厲教導規訓。懈怠貪懶不許,驕橫自滿更不許,雖在旁人口中讚譽有加,但想要得到家裏人一句肯定倒十分艱難,後來等他的弟弟出世,大概是念著家裏產業有長子接手,他的父母倒變得慈愛縱容起來,對沈傅年這個幼子千依百順,和養育他時完全不是一個態度。沈傅瑉羨慕他們其樂融融,也曾在委屈時學著弟弟撒嬌的模樣,期待能從父母身上得到一點疼愛和安慰,結果收到的卻隻有不留情麵的訓罵,斥責他不思進取,難擔大任,竟偷偷學會了耍滑作樣,哪裏還像沈家少主該有的樣子,令他們二人很是失望。幾次試探皆是如此,長久以往,沈傅瑉也就不敢再流露真心,別說任性哭鬧了,便連言行都被壓抑地愈發板正規矩,讓旁人挑不出什麽錯處,而與他相反,單鈺則成長地沒心沒肺,她見表哥被嚇到後死命避著自己,一副不想讓人看他的架勢,還以為是被那條野物咬傷了,忙湊上前想要仔細察看。可她一靠近,沈傅瑉就躲閃著蹲下了,單鈺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明白對方並沒有受傷,隻是不肯承認自己在哭而已,小姑娘扁了扁嘴,不太理解怕蛇究竟有什麽不好說的,她有些苦惱地想了會,最終隻當是表哥臉皮薄,便拉著單錦轉過身去,“好吧,那我不看你,我替你守著。”單鈺牽著自己的妹妹望風,由於擔心中途會有人路過這裏,還踮著腳尖左右眺望,等沈傅瑉自己默默擦幹淨眼淚,為了不會留下腫印,兩個女孩就帶著他偷偷摸摸溜進灶房裏,央求關係好的廚娘幫忙煮了白水蛋,再剝去蛋殼幫他敷眼睛。這事對單鈺來說或許不值一提,但當沈家落難,除了自己誰都沒法依靠的時候,疲於周旋的沈傅瑉會在實在撐不住的當口找個地方躲起來,靠著那個守在他跟前的背影營造出虛幻的安全感,讓他能夠在某種默許下安靜落淚,從太過沉重的壓力裏掙得一點喘息的間隙。沈傅瑉當然知道這和單鈺本人無關。他不過是沒有得到過溢於言表的關愛,實在找不出其它用於緩解的方法了,這才緊抓著這段回憶不放,讓自己不至於在爬出深淵前就瀕臨崩潰。沈傅瑉這些年被磨礪的精於算計,本來還篤定自己區分的很清楚,但是等單鈺找上門來,讓他重新對上那雙幹淨明亮的眼睛了,腦中的理智卻驟然繃斷,竟鬼使神差地問她是否願意再定一次親。就連事後想起,沈傅瑉都為自己的莽撞感到詫異,好在單鈺並未直接答應,才讓他們多了個慎重考慮的機會,可有些人的緣分大抵是命中注定,越是與單鈺相知,便越是對她相思,沈傅瑉抬眸望向窗外,被柳言特意支開的小姑娘正在院子裏頭,心無旁騖地和柳承午比試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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