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種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人,竟然會給別人簽病危通知書。還是遲燎。遲燎那麽不喜歡醫院,他卻在快過年的時候把他送了進來。在救護車上時遲燎在急救措施下又短暫地睜開過眼,卻隻是又吐了幾口血便再次陷入昏迷,醫生罵道“患者應該早早就感覺到疼痛不適的,怎麽現在才來?你看到他捂著肚子沒反應?”應雲碎想說他沒看到遲燎捂著肚子,遲燎壓根兒不怕痛,但這種辯解沒什麽意義。況且就算這裏他有理由,前段時間徐醫生提醒最好帶遲燎去照腦部ct時他也沒在意。他想把一切責任都歸咎在蔣龍康身上,可又心知肚明,自己也有問題,遲燎過勞的源頭是因為公司,而進公司是因為他。他和遲燎吵架,放任他去喝酒,還在酒店想要哄睡他。應雲碎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了。“深呼吸。”盧阿斌的聲音響起,坐到他旁邊,拍了拍他的後背,“你狀況也唔好,得去拿藥。”應雲碎兜裏就有藥,他拿出來,直接仰著頭幹吞了。一滴淚從眼尾滑下來,盧阿斌安慰:“後生仔,你得堅強點。”應雲碎有點兒疑惑這個人是誰。很明顯不是蔣龍康的人,從蔣龍康秘書的傻逼態度就能看出來遲燎在他們那兒就是個喝酒工具人。而眼前的大伯氣質深藏不露,說話港裏港氣,眉眼隨和光芒卻精銳。他深呼吸一口,緩過勁兒來了。應雲碎有異於常人的堅毅內心,不可能在這會兒不爭氣地也跟著倒下去,甚至冷靜地向身旁人道了謝:“聽您的聲音,想必您是當時接我電話又把遲燎送進酒店的人,非常感謝。還不知道您是……”“盧阿斌,今日你愛人食的頓飯,係我掌勺的。”應雲碎眯了眯眼:“但您絕對不隻是掌勺的大廚。”盧阿斌一愣。他沒回答這個問題,問:“聽到你講你愛人叫遲燎,唔叫蔣玉咩?”應雲碎搖搖頭,“他不是蔣玉。”把手裏的西裝抱緊,靠著它汲取一點能量,“而且我想您應該也知道。”確實,入住辦理身份證,遲姓和19歲都讓他驚異,而他竟還會去而複返,關心地來到醫院。應雲碎望著手術室上麵的燈,“您應該也會告訴我您的身份。”“點解?”“因為沒有摘下表。”朗格表,從表盤設計來看,絕不是什麽百萬以下的。應雲碎很直白,確信在這個五十多歲的人麵前沒必要拐彎抹角,他完全會把自己的小心思看透。盧阿斌抬起下頜,覺得這個“媳婦兒哥哥”很聰明。第54章 病床遲燎一直在做夢。先是夢見14歲,18歲的蔣玉不願陪蔣龍康去喝酒,他狀似無意地走到蔣龍康眼前,其實等了這個機會很久。晚宴觥籌交錯,高腳酒杯映著的臉從容不迫,沒人知道他手心兒緊張得全是汗。那天回去他也吐了,但沒醉,很清醒地感受著反胃,隨即笑起來,覺得終於正式進入到蔣家的世界了。而後夢見10歲,醫院的走廊,肚子被踹時也是反胃的感覺,後腦勺被撞時則是眼睛會發黑,人被砸在地上是還可以反彈一下的,陪護床壓在背上有點像麵牆。到最後大多數感官都會消失,隻有嗅覺,清晰感受著血腥味慢慢蓋過消毒水,糊了滿身,幫他磨滅了疼。還是10歲,醒來就在一個治療中心,背靠的也是沈家的醫學資源,他自然過得不好。但他竟然已經忘了都有哪些不好了,出現了一點兒幸運的事,就能填滿一切不好的洞穴,讓他覺得像處在一個玻璃球唯一沒受傷的手伸出食指,耳機線一圈一圈地纏繞,柵欄外的人很高很白,和薔薇花一樣明豔。後來那人走了,他也被接回蔣家。他怕忘了他的模樣。於是開始刻他。畫作太平麵,隻有雕塑是一個三維的實體,他刻他的臉,刻他的頭。他記得他說他14歲,他就在木雕人頭上寫了14,過一年,他發現自己長高了,覺得那哥哥也在長大,便又刻15歲的他,然後是16歲,17歲……希望他長得和雕刻的大差不差,方便他找到他。運氣還算不錯,到了他14歲尾聲,梵龍作為主辦方給她媽媽辦展,借此撈一大筆錢。他還是以“蔣玉”的名字出現,就看到了念念不忘的人,他的雕刻失敗了,對方比他想象中更清俊勾人,他注意到很多人不看他媽媽的木雕都要看他,他覺得生氣。可他自己也是那很多人之一。他當年送給了自己一副畫,所以自己要把展覽的特等獎送給他。這還不夠,他想打招呼,但不想以“蔣玉”的身份打,他想認識他,但不想端著西裝的虛假。他開始調查,但對方的資料乏善可陳,那時展覽登記還沒有實名製,借助一張展覽的偷拍,好不容易他才知道,他是孤兒,住在福利院。然後……場景有些空茫,他在邁過一片火海。新聞的頭條,毀於一旦的孤兒院,徹底消失的人,蔣玉口中的殺人犯。火鐐銬得腳很痛,蔓延到全身遲燎猛地醒來,劇烈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有些艱難,齒輪般帶動著陣陣頭暈。耳畔的模糊開始退潮,他隻能聽見設備的嗡嗡聲。床邊的監護儀上閃爍著模糊的數字和曲線。讓遲燎瞳孔漸漸放大。他在醫院。意識到這一點的遲燎全身都有些僵硬。他皺起眉來,回溯記憶。喝了很多酒,盧阿斌載他去酒店,然後呢?直接到這兒了嗎?那應雲碎呢?有沒有被那個滿是木雕人頭的房間嚇到?想離婚還是在家等他?那他們還來得及過年嗎?他還沒貼春聯。他徹底斷片兒了,以為這都是昨天發生的事。忽得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醒了醒了,終於!”是葉森,都不是寸頭了,硬硬的頭發變得有些長。遲燎忙問他:“應雲碎呢?你傷好了嗎?”開口他才發現嗓音幹澀地厲害。葉森回答:“他在隔壁病房休息。我傷早就好了,畢竟養了這麽久了。”“他怎麽了?”遲燎急道,驚坐而起。才醒來,臉上的表情卻已是無法抑製的焦躁。“還不是關心則亂,照顧你身體垮了唄,你也不看看你昏迷了多久,可真行……”葉森身後一個人,李故,遞給他一杯水,“你躺好。”遲燎這才知道自己竟然昏睡了半個月,還在icu住了幾天,完全跨過了整個春節假期。“遲燎,還是對自己上點心啊,要不是你媳婦兒及時打了120,你人都已經沒了。”遲燎有些懵。他並未躺好,再問一遍:“那他怎麽樣了?”臘月二十八那日雪勢又大,應雲碎急匆匆地趕路,在酒店房間裏吹著冷風,早就受了風寒,再加上他心情波動又過於劇烈,提心吊膽地懸著,還和盧阿斌聊了很多耗費精力的話題。不過硬生生是等遲燎從icu轉到普通病房時,他安下心了才倒下。說嚴重不算多嚴重,比不上一直未恢複意識的遲燎。但他本來身體底子就不行,這一折騰感覺就有些傷元氣了。李故自然沒這麽說,隻道:“現在在隔壁睡覺,沒什麽。”遲燎急匆匆地下床,隨意抓起高懸的輸液袋:“那我去他那兒。”黑色的眼睛如燙灼,於是沒人攔他。遲燎雖然說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但身體素質擺在這,醒了就是沒事兒了。即便他腳踩在地上仍有些軟,像踩在夢裏。應雲碎確實在睡覺,把自己蜷成了一隻白綿羊。遲燎坐到床邊,舒了口氣。他的臉更瘦了,更白了,厚厚的被子勾勒著一個單薄的影子,像脆弱的葉脈。遲燎這才有一種他的半個月時光被徹底挖去的空白感。他凝視著他,用輸液管的滴速記錄凝視的時間。輸完他便也側躺上狹窄的單人床,從背後把他抱住,像抱住葉脈上的蜻蜓,也像渴望被葉脈包裹的蠶。手去撫摸他的手,卻被一個硬質物給硌住。遲燎眼睛閃過一粒小小的光。他家那傳家寶似的簡單銀戒,在婚禮之後,現在竟又圈在了應雲碎無名指上。沒過一會兒應雲碎就醒了,翻了個身對上雙黑溜溜的眼睛。兩人視線觸碰那刻,雙方的聲音也一起響起:“你醒了?”應雲碎率先笑起來,是真驚喜,驚喜完就想罵他。腦袋裏有淤血肯定會頭疼,喝酒傷了胃肚子也會難受,為什麽就像個無事人?是對痛覺如此不敏銳還是根本就不在意這些痛覺?瞎折騰到現在,讓我每天端著寡婦臉是什麽居心?但這些話剛衝到喉間,遲燎驀地把他摟緊,說的第一句竟是:“新年快樂雲碎哥。”那些責備就被悉數吞去,變成一句輕聲的:“元宵都過了。”遲燎下巴擱在應雲碎鎖骨處,遛彎兒似的一下一下戳,戳到應雲碎嫌棄癢,往下縮到他懷裏。遲燎開口:“對不起啊。”應雲碎枕著他溫溫暖暖的胸膛,穿著條紋病號服,身上隻有自己的味道,而不是濕漉漉的汗水與酒精,有些恍然,歎了口氣,道:“我也是。”說到這他又泛起很深的酸澀,以及道不清的淡淡迷惘。能感受到遲燎胸口劇烈起伏了下,像鼓麵貼著他的耳廓。但遲燎說了句:“確實,你最好是!”“?”看到應雲碎的戒指,遲燎便知道是得到了他的回應。這會兒隻像個任性的孩子,得寸進尺地悶聲質問:“你每次都冤枉我。”應雲碎說:“哪有每次,但這次確實是我錯了,我聽信了別人的話,卻不相信你。”“就是!”遲燎用手指劃著他的胸口,繼續興師問罪:“你記不住以前的事兒,就否決我對你的心意,你還固執,你還……”他開始呲牙。應雲碎追問:“我還什麽。”“你還冷笑。就像我現在這樣。”應雲碎這下真笑了,他怎麽可能有這麽傻的表情:“我沒有記不住以前。”“正嘉區療養院發生的事兒,我都記得。我寫生了半個月的薔薇花,和你說了半個月的話,也都記得。”遲燎一愣,身體把他貼緊了些:“真的?你是怎麽記得的?”在他看來他是被什麽觸發了記憶,但應雲碎告訴他:“沒有怎麽。我就一直記得,因為那會兒和你說話於我也是一種淨化般的經曆吧。隻是我前麵確實沒想過那小男孩就是你,你那會兒纏得像個木乃伊,又那麽瘦,當時我以為你最多七八歲,自覺年齡也對不上。我也沒想過就我半個月的自說自話,你一小孩兒會惦記這麽久。更沒想過當年以為的啞巴小鬼,會長成現在這種高大的模樣。”這是遲燎沒設想的答案。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嘴張開,又閉上。他突然改成仰躺,拿手臂遮住眼睛,像網球運動員得了一個他沒料想到的大滿貫,不可思議地躺在地上:“雲碎哥,你別說情話。”?這哪兒是情話了?但遲燎緊緊繃著嘴角,像是極力克製情緒,但下頜骨都在抖,最後一行眼淚還是從臂下淌了臉,滴在了被單上。他哭得那麽突然,應雲碎有些意外,自認隻說了最平淡的話,這是最平淡的時刻。他拍拍他的胳膊:“你怎麽了啊?還要我突然哄你啊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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