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長發被風吹起來,拂過麵頰。


    她烏黑的眼睛在發絲間一眨不眨地盯著溫璨。


    就在這樣若隱若現的注視中,溫璨緩緩道:“其實小時候我並不排斥她。”


    “隻是在我媽媽去世以後,我總是在夢裏聽到她的故事。”


    “那些連接著宇宙的光怪陸離的奇思妙想,也連接著我每一個失眠的夜晚——她的故事、她的畫,越是瑰麗燦爛,就把我的每一個夜晚襯得更加難熬。”


    男人靠著椅背,轉頭看向窗外:“大概是我太小心眼和懦弱了吧,這幾年來,不知不覺就開始排斥聽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作品了。”


    “……”葉空依舊盯著他的側臉,問道,“明知那副眼鏡治不了你的失眠,那你為什麽還要用它?而且聽你這麽說,你應該還用得相當頻繁。”


    這一次,溫璨沉默了很久。


    等到葉空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風送來了他沉靜如海底的聲音:“治不了失眠,但可以治遺忘。”


    他說:“我不想忘記我媽媽。”


    葉空不再說話了。


    反倒是溫璨,片刻後轉回頭來道:“不過,你也是畫畫的,應該也挺喜歡不死妖的吧?”


    “嗯?”正在若有所思的葉空下意識道。


    “畢竟客觀來講,不死妖的確是個很厲害的天才畫家。”他語氣變得輕鬆許多,“她最近跟我們合作的那個項目,還為我賺了不少錢。”


    “……”葉空嗬嗬笑了一聲。


    溫璨疑惑道:“你冷笑是什麽意思?”


    “是誇獎的意思。”葉空麵不改色,又問,“她都給你賺錢了,那你以後還會繼續跟她合作嗎?”


    “……”男人下意識皺了皺眉,“如果商業上的合作也算合作的話。”


    “《群星》大爆特爆,連海外熱度都起來了,等再更新多一些,就可以開改編項目了,無論是影視版還是動畫版,星飛到時候肯定都要爭取投資的——不過,這些也都輪不到我親自去談,就算合作也不會有接觸的。”


    葉空:嗬嗬。


    “……”溫璨轉頭看她,“你確實是在對我冷笑吧?”


    “你聽錯了。”


    葉空麵無表情地靠著車窗,接下來全程都沒有再說話。


    ·


    回到咖啡店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


    兩人各自洗漱各自占據了自已的樓層。


    溫璨坐在最後一排的卡座裏對著電腦不知道在研究什麽,屏幕的熒光映亮他的臉,那雙深靜的眼裏似沉澱著無數晦暗洶湧的情緒。


    而樓上的葉空,卻在剛上樓就踢到了一個突然出現的大擺件。


    那是一架黑色的斯坦威,鋼琴上還整齊排列著幾盆花。


    葉空盯著這鋼琴,站了幾秒才走過去。


    琴蓋上果然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麵的狗爬字一看就是曲霧留下的。


    【知道你不急著搬走,給你準備一點齊全的設備,有事沒事彈彈琴發泄一下情緒,新家也會給你擺上的。】


    後麵還畫著一張賤兮兮的笑臉。


    葉空看了一會兒,把便利貼撕下來,手指在琴蓋上若有所思地敲了兩下,便順勢翻開了。


    低頭望著那排黑白相間的琴鍵,葉空在琴凳上坐了下來。


    她發了很久的呆,抬起手指的時候,自已都沒有感覺似的,但當指尖按下去,黑白琴鍵在她手下下陷之時,旋律便已經渾然天成了。


    ·


    鋼琴聲傳來時溫璨正在看最近的項目進度。


    他稍稍愣了一下,下意識抬頭朝樓上看去。


    順著那條昏暗中往上延伸的階梯,他隻能看見一些朦朧的花朵。


    可鋼琴的旋律從那上麵流淌下來,叫人想起銀色的河流,還有河流裏展開巨翅拍打水花的鯨魚。


    溫璨漸漸回過神來。


    他轉頭往窗外看去,朦朧夜色裏,路燈和樹影都變得遙遠,偶有夜歸的大學生路過,也都會朝這邊望上一眼,甚至還有人在門外不由自主慢下腳步,拿出手機開始錄像兼錄音。


    望著那道久久停留的人影,溫璨突然覺得,雖然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但葉空的天才程度,是不是被所有人都低估了甚至無視了?


    上一次聽她彈琴還是很久以前在杜若微舉行的品酒聚會上,那次隻是對林心舟的曲子做了點改編,就讓林家這個從來都遊走在圈子邊緣的大小姐成了她的鐵血支持者。


    可今天此時此刻,他聽到的可是完全的原創旋律。


    溫璨又想到葉空那些銀行卡,不由得心想:難道她是靠賣曲子賺的錢?那她在音樂界應該也早有馬甲了?最近有什麽厲害的網絡作曲家嗎?


    想到這裏,溫璨居然下意識地想要上網搜索一下。


    他也真的這麽幹了。


    公司的報表和亂七八糟的報告都被覆蓋,他的電腦第一次用來搜索與公事無關的東西。


    可搜了一會兒溫璨卻一無所獲。


    他倒也不覺得自已猜錯了,他隻是認為還沒有找到。


    正在這時,樓上的旋律突然又不動聲色的換了個風格,變得更加輕靈,更加溫暖和充滿幻想。


    溫璨一邊盯著電腦一邊無意識的聆聽著,感到有些耳熟,可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這是什麽曲子。


    漸漸的,他的眼皮不知為何越來越重。


    那音符就像攜帶著陽光和微風似的,從帶著淡淡香氣的花海裏穿過來,一絲一縷地將他圍繞,模糊他的視線,再模糊他的嗅覺和觸覺,最後就連那音符本身也變得朦朧遙遠。


    落地窗外,一隻飛蛾撞到了路燈裏。


    窗內,溫璨在電腦前睡著了。


    ·


    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


    彈琴的時候,葉空一直在想溫璨的那句話。


    “治不好失眠,卻能治遺忘。”


    在正統學習心理學知識以前,葉空就曾在某個人那裏聽說過。


    “遺忘是人類記憶自帶的自保機製。


    因為人的大腦就那麽點兒,如果從出生開始的每一分鍾都記得一清二楚的話,那人人都會變成瘋子。”


    那個少年坐在樹下這樣對她說——


    “正因為遺忘,我們才能從五花八門的痛苦裏走出來。


    重要之人的麵孔會在記憶裏慢慢模糊。


    失去的寶物會被漸漸擦去存在感。


    這是不可違逆的,人類的本能和記憶的本能。”


    ·


    可溫璨卻在抵抗這種本能。


    葉空想。


    即便痛苦難熬,即便都對我的童話故事產生輕微的ptsd了,他也依舊在持續的,平靜的自我折磨。


    ——就因為不想遺忘。


    他很愛他媽媽。


    葉空想。


    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愛呢?


    明知人已經死了,自已再如何銘記也無法讓她複活,卻依舊要任由自已深陷在痛苦裏,沒有一點要走出來的意願。


    她又想到方思婉。


    隻是一段時間不見,她再想起這個名字,居然都覺得有些陌生了。


    可她知道,這並不是出於自保機製的遺忘,她隻是純粹的,冷漠,不在乎那個人罷了。


    真是奇怪。


    人的感情,原來是不會因為血緣關係就自動連結的嗎?還是說隻對她如此?


    溫璨呢?


    溫璨是因為那是自已媽媽所以才愛她,還是因為他媽媽尤其值得愛?


    葉空想到那個草稿本上不忍細看的火柴人,不由得出神。


    雖然她還不懂,可不知道為什麽,總是直覺池彎刀女士應該是一個相當好的人。


    不是好媽媽或者好夫人,而是一個好人。


    大概隻有好人才值得愛?


    葉空想到這裏,心裏咯噔一下。


    ——完蛋了,我好像不是好人啊?


    越來越心情暴躁,葉空手下的音符就逐漸成了激蕩憤怒的暴風雨。


    直到手指都開始發疼了,她才終於一臉不爽的停下,合上琴蓋,起身下樓喝水。


    才剛端著杯子走到吧台,隻是隨意一瞥,本以為會看到個精神抖擻認真工作的溫少爺,誰知入目卻是一道趴在桌上的側影。


    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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