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慎很困難地撐著上眼皮,看著指頭算自己這輩子做過些什麽有意義的事情,結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樣的指頭還沒有數完,他就歎了一口氣,很傷心地放棄了這個工作。病房裏的藥水味總是這麽刺鼻,旁邊那床的老爺子前兩天已經去地藏王菩薩那裏報道了,大概再過幾天就輪到自己吧。他得了某種怪病,重症肌無力,就是特別適合言情小說男主角的那種病。據說沒得醫,將來嗝屁的那天什麽都動不了,隻有眼淚可以流下來。


    “可我不是言情小說男主角啊。”範慎咕噥著,但由於兩頜的肌肉沒有了作用,所以變成一串含糊的囈語。他望著自己的中指頭,很同情自己,“我還是處男。”


    ……


    他這輩子確實沒有做過什麽有意義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過馬路,在公車上讓座位,與街坊鄰居和睦相處,幫助同學考試作弊……,範慎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無用好男人。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隻留下他一個人孤單地呆在醫院裏,等待著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到來。


    “好人沒什麽好報。”


    在一個寂清的深夜裏,範慎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咽喉肌慢慢放鬆,再也無法鬆緊,自己的呼吸肌也漸漸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一樣軟弱無力地平鋪開來。醫院的那個幹淨小護士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在身旁的是位大媽,正眼含悲憫絮絮叨叨的說著些什麽。


    “這就是要死了嗎?”


    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生活滋味的渴望,讓他心頭湧起前所未有的複雜感覺,而為自己送終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愛小護士,而是這位歐巴桑,無疑更是增添了範慎心頭的悲鬱。淒淒慘慘戚戚的,他雙眼耷拉著,看著蒙在病房窗上擋陽光的那一塊黑布,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


    ……


    ……


    淒淒慘慘戚戚的,一滴濕濕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


    範慎有些悲哀,伸出舌頭舔了舔從眼角滑落到自己唇邊的液體,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眼淚居然不僅鹹,還帶一點點腥味——難道因為在醫院很少洗澡,所以連眼淚都開始泛起臭氣?他忍不住在心裏怒罵道:“叫你丫淚流滿麵,叫你丫淚流滿麵,還真以為是言情小說男主角?”


    但他馬上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為什麽自己的舌頭還可以伸出嘴唇去舔自己的眼淚?據醫生說,自己的舌頭早就喪失了活動能力,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輕易地倒滑進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從而成為世界上很少見的吞舌自殺的天才。然後他發現自己睜眼睛也變得容易了,視線十分開闊,視力也變得比得病前好許多,眼前的景色一片清亮,一個竹子編成的東西正橫在自己眼前。


    本來正在發呆的範慎忽然隔著那幾根竹片,看到了令自己震驚不已的場景。十幾個渾身充滿了厲殺感覺的黑衣人,正手持鋒利的武器,向著自己劈了過來!他一時間根本來不及分辯這是夢境還是瀕死前的奇怪體驗,純粹下意識裏把腦袋一縮,把兩隻手捂在了自己的麵前,換成任何一個普通人大概都隻會有這樣鴕鳥一樣的選擇。


    嗤嗤嗤嗤……無數道破空之聲響起!


    緊接著便是無數聲悶哼,再之後便是一片安靜。隔了一會兒,範慎感覺有些不對勁,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臉上的手掌分開了兩根手指,偷偷往外麵望去。竹片編成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間分割成無數塊,而透過這些洞眼望過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躺著十幾具死屍,地上鮮血橫流,腥氣衝天。


    範慎嚇壞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太過真切,讓他一時回不過來神。緊接著,他忽然想到自己臉上的手,難道自己的手也能動了?難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這難道隻是在做夢?等夢醒之後,自己還是那個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隻能等死的廢人?


    如果真是那樣,那不如就在這夢裏不要醒的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動,自己的眼睛可以眨。他有些悲哀的想著,用手在自己濕濕的臉上摸了摸。收回手時,卻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一片鮮血,原來剛才他眼角滴下的那滴濕濕的液體,竟然不知道是誰濺到他臉上的血。範慎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心裏狂呼著,這絕對不是自己的手!在他麵前,是一雙白嫩無比,可愛無比的小手,上麵染著血汙,看上去就像是修羅場裏盛開的白蓮一般詭魅,絕對不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擁有的小手!


    連番的情緒衝擊,一古腦地湧入了範慎的腦海之中,他不由呆了,無數的疑問,無比的驚恐占據了他的身心。


    ……


    這一年是慶國紀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領大軍征伐西蠻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司南伯爵也隨侍在軍中,京都內由皇太後及元老會執政。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別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著火勢衝入了別院,見人便殺,犯下了驚天血案。


    別院的一位少年仆人則帶著小主人趁夜殺出了重圍,被一群穿著夜行衣的凶徒追擊,雙方一直廝殺到城外南下的道口上,伏擊的高手們卻沒有想到這個身有殘障的少年,居然是位深不可測的強者,而在丘陵之後,竟然還有對方的援兵——這些援兵的身份更是讓這些人害怕不已!


    “黑騎士!”被弩箭射殺殆盡的凶徒們倒在血泊之中哀呼著。援兵騎在馬上,身上穿著黑色的盔甲,映著天上的月光,發著幽幽暗暗的噬魂光澤。騎兵人人手上都拿著隻有軍隊裏才允許配備的硬弩,先前輕弩疾發,已經射死了大部分殺手。


    黑色騎兵的拱衛中,是一位坐在馬車裏的中年人,麵色蒼白,下巴上有著很稀疏的幾絡胡須。他看著場裏那個背著孩子的少年仆人,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拍了拍手掌。


    掌聲就是出擊的信號!


    騎兵分出一隊,就像黑夜裏的鐮刀一樣,毫不留情地衝進了死傷慘重的殺手隊伍。忽然間,殺手隊伍裏的一位法師舉起了法杖,開始吟念起咒語,場中的人都能感覺到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波動開始在這片丘陵邊上匯集。馬車上的中年人微微皺眉,也沒有什麽動作,他身邊卻躥出了一個黑影,像鷹隼一樣在夜空裏疾速飄了過去。


    一聲脆響,法師的吟誦嘎然而止,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鮮血如雨。


    坐馬車上的中年人搖搖頭:“從西邊來的這些法師總是不明白,在真正的強者麵前,法術就和丞相大人的筆一樣,是不起作用的。”


    幾十名肅殺十足的黑色騎兵確認了四周的安全,握緊右拳比了一個手勢,報告四周的殺手已經清除完畢。騎兵隊伍分開,裏麵的馬車緩緩前行,來到了少年仆人的身前。馬車上的中年人在下屬的幫助下坐上輪椅,雙腿不良於行的中年人推著身下的輪椅,緩緩地靠近了場中央,一直筆直如槍的那個少年。看著少年仆人背後的竹簍,坐著輪椅的中年人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紅暈:


    “總算沒有出事。”


    背著竹簍的那人臉上蒙著一條黑色布帶,手上提著一把似劍非劍的黑色鐵釺,還有鮮血從鐵釺上緩緩滴下,在他的身側倒伏著許多死屍,死屍都是伏擊的高手,屍體的咽喉上殘留著血點,看來是一擊致命。


    “這件事情我需要你們給我一個交待。”眼睛上蒙著黑色布帶的人冷冷說道,他說話的語音沒有一絲顫抖,也沒有一絲感情。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麵上的柔惜之色一現即隱:“我自然會給你一個交待,我也必須要給主人一個交待。”


    蒙著黑色布帶的少年仆人點點頭,然後準備離開。


    “你要把這孩子帶到哪裏去?”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冷冷說道:“你是個瞎子,難道讓少爺跟著你浪跡江湖。”


    “這是小姐的血肉。”


    “這也是主子的血肉!”輪椅上的中年人陰冷說著,“我保證在京都裏給小主子找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那人搖搖頭,扯了扯自己臉上的黑布條。


    輪椅上的中年人知道對方除了聽那位小姐的話,就算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他,隻好歎口氣勸解道:“京都裏的事情,等主子回來了,就一定能平息,你何必一定要帶他走。”


    “我不信任你的主子。”


    中年人微微皺眉,似乎很厭惡對方的這句話,稍停半晌後說道:“小孩子喝奶,識字,這些事情你會做嗎?”他冷笑道:“瞎子,你除了殺人還會什麽?”


    那人也不生氣,輕輕推了推背後的竹簍:“跛子,你似乎也隻會殺人。”


    中年人陰陰一笑:“這次出手的隻是京都裏的那些王公貴族,等主人回來後,我自然要開始著手清理他們。”


    瞎子少年搖搖頭。


    中年人的手輕輕在輪椅上撫摸著,似乎在猜測對方在害怕什麽,片刻之後,他皺眉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可是在這個世俗的世界裏,除了孩子的父親能夠保護他,還有誰有能力保護他逃過那種不知名的危險?”


    瞎子少年忽然開口說話,聲音仍然是那樣的毫無情感:“新的身份,不被打擾的人生。”


    中年人想了想,微笑著點了點頭。


    “哪裏?”


    “儋州港,主人的姆媽現在居住在那裏。”


    一陣沉默之後,瞎子少年終於接受了這個安排。


    中年人微笑著推著輪椅轉到瞎子少年的身後,伸出雙手將竹簍裏的孩子接了下來,看著小孩子冰雕雪琢般的可愛小臉,歎息道:“真和他媽媽長的一模一樣,太漂亮了。”


    他忽然間哈哈大笑道:“這小家夥將來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遠處他的那些下屬沉默站立著,忽然聽到大人發出如此開心的笑聲,麵上雖然依然是紋絲不動,但內心深處卻是十分震驚,不知道這個小孩子究竟是什麽樣重要的人物。


    “嗯?”


    少年瞎子偏了偏頭,伸手將孩子接了回來,他雖然比一般人類更加單純,但也不願意讓筐中嬰兒的臉離這條毒蛇的手太近,同時用一個單音節的詞,表示了純粹禮貌上的疑問。中年人微笑著,看著小孩子的臉,笑容裏卻有股子說不出來,特別令人恐懼的味道:


    “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居然能夠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血,經曆了今天晚上如此恐怖的事情,居然還能睡的這麽香,真不愧是……”


    他的聲音忽然壓的很低,保證自己的下屬都聽不到自己後麵說出的字:“……天脈者的孩子。”


    這位中年人在京都裏手握大權,手段狠辣無比,但凡犯事的官員落到他的手上,不出兩天便會吐露實情,眼光更是毒辣,但就是這樣一個非凡人物,也沒有看出來,這個小孩子不是在香甜地睡覺,而是被嚇的昏了過去。


    ……


    天脈者,天指的是上天,脈指的是血脈。


    天脈者的意思,就是指上天遺留在人間的血脈。在這個世界上的傳說中,每隔數百年,便會有一位上天遺留在人間的血脈開始蘇醒。


    這種血脈有可能代表強大到無法抵禦的戰力,比如遙遠的納斯古國裏的那位大將軍,在國家即將被野蠻人滅亡的曆史關頭,以他個人的勇猛和戰力,刺殺了野蠻人原始議會裏的大部分成員。也有的天脈者會表現出在藝術或者智慧上的極大天賦,比如西方的那個剛死了三百年的波爾大法師及他的夫人劇作家伏波。自然,沒有人能證明他們是上天眷顧苦難的人間,而留下來的血脈。但事實上,這幾個人給人間帶來了和平與很多其它的東西。而且所有的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國家可以察到蛛絲馬跡。他們隻是突然的出現,又突然的消失,除了留下一些隱晦的記載之後,根本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明他們存在的東西。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恰恰是知道天脈者這種異象確實存在的極少數人之一。不知什麽原因,範慎死去之後,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投生到一個嬰兒的身體裏,而且這個嬰兒的父親或者是母親,居然是大陸上麵神秘莫測的天脈者。


    天明時,戰場已經被打掃幹淨,馬車緩緩走上了通往東麵的石板路,在馬車之後,一隊黑色騎兵與一位坐在輪騎上的蒼白中年構成了一幅很詭魅的畫麵。馬車硌著石頭,巔波了一下,將平躺在軟色絲綢墊上的嬰孩弄醒了。


    嬰兒的雙眼有些無神地離開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們麵容,望著馬車的前方,全不像一般的嬰孩那樣視線遊移,清澈無比卻無法聚焦,卻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柔嫩的小身體裏,竟然容納著一個來自不同世界的靈魂。目光及處,那處的車簾隨著迎麵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麵,正在不停地倒帶。


    馬車前方,瞎子少年正緊緊握著手中的鐵釺,眼睛上麵蒙著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雙眼,也蒙住了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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