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榮禧堂客宴,因著賈政一向不管這些,即使是蓋省親別院這樣的事,也隻賈赦帶著賈珍賈璉等人費心,於是他並不在。


    賈環到的時候薛玄已經來了,正坐在上首紫檀嵌綠鬆石太師椅上和賈赦說話。


    他進門時外頭有小廝報環三爺來了,賈蓉聽了便從屏風後頭出來,“三叔,這兩日怎麽沒去學堂,侄兒想著你呢。”


    “你能想我什麽,定是學裏太爺訓你了?”賈環抬手往他腦袋上戳了一下,“不願意去就甭去了,成天賴著做什麽。”


    賈蓉笑著受了,又覥著臉去給他倒茶,“若是日日都能見著叔叔,再不願意也願意了。”


    “前兒身上不大好,吃了兩頓藥,老祖宗讓我好全了再去。”


    如今一日一日暖起來了,黛玉身上倒是好了不少,賈環卻不大利索。常常不是胸悶就是頭痛,多了好些時節之症,總要多吃上幾日藥才能安穩。


    薛玄的目光輕輕落在賈環身上,相比頭一次見的時候,看著不僅身量長了些,去歲還有的一圈臉頰肉今都沒了。


    當真是姿容豔逸,占盡風流。


    方才賈環一進門,滿屋的人都有意無意把目光在他身上放了一瞬。


    一桌十分用心的筵席,眾人依次落座。


    賈環坐在賈璉和賈蓉之間,正對麵恰好是薛玄。


    或許是因為有事要談,桌上放的是清淡的杏花酒,賈環還從未嚐過,於是讓賈蓉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家中難得有這樣大的喜事,趕明兒還有得聚呢。”


    薛玄何嚐不知道這裏頭的意思,心中本略感無趣,沒成想賈環也在。


    “聽說李貴人家裏已經開始建造別院了,儀妃的父親也往郊外丈量土地去了。”


    賈珍讓小廝給眾人倒酒,說道,“咱們家也要開始預備著了。”


    賈璉拿了連夜讓人細化過的園子圖給眾人看,賈環不感興趣,這圖看著看著就到了薛玄手上。


    “畫得倒好,隻是專注在清雅靈秀之上,欠缺了一筆絢麗。”薛玄的手指在中間省親別墅上點了點,“咱們這樣的人家,自然與別家要有些分別,寧願多花費些,總歸好看也值了。”


    賈環把玉沁盞放在唇邊,探出舌尖輕輕沾了一點兒,發覺味道還行,杏花酒醇香清淡,並沒有烈酒的辛辣味。


    薛玄收回餘光,手上摩挲著圖紙,“旁的也罷,別墅正殿東邊可以添個祈福塔。北邊梅林後頭那塊地有些空,再圈個精致些的小園子也夠了,半山腰還能蓋個庵堂。”


    賈珍連忙讓人按照薛玄說的記下來,“怪道人都說你細致,看來還是你想得周到。”


    “到時候置辦行頭金銀器皿,采辦鳥雀鶴鹿等雜務便交給蓉兒和薔兒去辦,也好讓他兩個曆練著辦些事。”


    賈璉輕笑道,“前個正說呢,江南甄家還放著我們幾萬銀子,到時去南方便先去支兩萬來用作置辦燈火香燭的花費,也夠了。”


    薛玄正在看賈環,滿桌珍饈美饌,他隻捧了一盅黨參茯苓豬肚湯慢慢用著,旁的並不下筷。


    賈環感受到這股視線,疑惑地抬眼看了看他,“?”你也想吃?


    可惜滿桌就這一盅,還是為著他近來飲食不進,神思倦怠,廚房裏專門燉了送來的。


    賈璉注意到薛玄的目光在賈環身上,於是笑了一下,便道,“等娘娘歸寧過後,這園子按照舊例原是該敬之封之。”


    “但宮裏夏太監傳了消息出來,說是聖上憫下。言說切勿使得繁美華境放至寥落,就此空置也太奢費了些,屆時省親之日由娘娘點了家中姊妹兄弟進去居住方不辜負。”


    等到來年若是再有恩典,準許娘娘歸寧,園中自然再是一番恭敬肅穆景象。


    賈環正托腮發呆,看到薛玄手腕上戴了一串胭脂碧璽含翠嵌寶十八子,這手串著實精巧奪目,那碧璽顆顆靈潤清透,底下墜的滿綠小福瓜冰翠欲滴。


    這年頭的碧璽還是邊疆采來的上供之物,十分稀罕,也並不在京中流通,而且看他這物的品相,應當比上供的還好。


    薛玄放下酒樽,“既是往後自家人要住的園子,方寸處便更要細致妥帖,妹妹和母親也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如今要造園子,我合該出些力才是。”


    “但是我於此道並不精通,便也隻能出些俗物就是了,這樣方是我的心。”


    賈赦賈珍等人心中鬆了口氣,這便是應允了,於是麵上笑得更加誠心,“這是見外的話,你有這心已是極難得了,怎麽好叫你花消的,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賈環看著賈赦臉上的笑意,心想大伯你笑得牙都遮不住了,還擱這假模假樣的推辭呢。


    薛玄輕笑了下,語氣十分溫和,“這有什麽的。”當即便從袖中取出一青玉對牌,“到時有多少缺的,到我府上找管家取用便是。”


    “你們如今也不容易,母親常對我說,就算是平民百姓,親戚自家有難的都還要互為幫襯,更何況我們這樣的人家。”


    桌上眾人皆歎氣稱是,回想起前兩年的光景,心中十分感慨。


    “大有大的難處,小也有小的不容易。即便從前是心裏有這一層,但我所有不過是些阿堵物,真說出來也怕你們嫌棄。”薛玄換了一杯清茶來漱口,賈珍便讓人撤了酒席。


    “如今不比從前在金陵,各家之間走動得勤,關係也比從前近。又正逢了這樁喜事,我思來想去,總要出些力才安心。”


    他這番話說得讓原就喝了些酒的眾人心裏滾燙又熨帖,賈珍更是攬著薛玄的肩膀,感動得差點落下淚來,然後伸手把青玉對牌收進了懷裏。


    賈赦又重新讓人上好酒好菜來,說今日要敞開了大喝一場。


    賈環心想若是薛玄出一本語言的藝術,他一定買一本來看。


    一頓飯吃完,可以算是賓主盡歡。


    薛玄說完那番話後,眾人都喝多了酒,爺們間倒也聊出一些真心話來,就是嘴有些碎。


    賈環出來透氣的時候,裏麵喝得東倒西歪,“讓人進去收拾收拾,再派人到東府裏告訴大嫂嫂一聲,套車送珍大哥哥和蓉兒回去。”


    門口守著的人應聲下去了。


    賈璉算喝得少的,但也是左腳拌右腳,出來的時候一把撲在賈環背上,“好環兒,我可沒……我可沒醉……”


    “讓人送他回屋去吧。”薛玄跟著走了出來,隻是他雙目清明,並無醉態。


    他伸手把賈璉從賈環身上扒下來,交給了旺兒背著,“把你家二爺送回去好生照料。”


    旺兒又叫來興兒,二人背著賈璉往自家院子去了。


    這滿屋子裏的人,現也就賈環和薛玄是清醒著的,一個是壓根沒喝酒,一個是酒量太好。


    “下月十九便是春狩,環兒可有意去?”


    春狩此事,賈環也聽賈蓉說了,他對這種場合一向沒什麽興趣,也懶得交際。


    隻是不想歸不想,但如今投生在這世裏,就算不為前程計,多認識些人也是好的。


    且春狩隨行名單是上麵定的,總之也由不得自己就是了。


    “有意無意都是要去的……玄哥哥必定也是去的?”寶玉這個哥哥也不提了,若真有什麽事還是找薛玄更靠譜。


    薛玄垂著眼看他,“不高興了?”


    賈環一愣,隨即揚起笑臉來,“這話怎麽說呢,能參加春狩是莫大的榮幸,旁人求還求不來呢。”


    “隻是這兩日沒什麽精神,到時就好了。”這也的確是實話,吃了幾日的藥還是有些用的,總歸離春狩還有個把月的時間,也不耽誤。


    “我那裏正配著六參合心丹,明日讓人送些來你用,若是覺得好,往後要多少都是有的。”


    賈環婉言謝絕了,“太醫說我嗓子眼細,我是最不愛吃丸藥的,免得辜負了你的東西。”


    薛玄也沒勉強,“春狩的時候把烏雲和雪球也帶上,阜臨圍場地方大,讓它們跑一跑。”


    “也是,跟我待在家裏是委屈它們了。”賈環假惺惺地客套了一句,實際上若是薛玄真表露出這個意思,他心裏肯定不高興。


    果然,薛玄的聲音裏含著笑意,“你知道我不會這麽想的。”


    ………………………………


    沒過幾日賈蓉便要動身下江南去,臨走前來找賈環,“三叔可有什麽想要的物件,侄兒一並給你帶回來。”


    “如今你才學著辦事,自己小心著免有疏漏,惦記著我做什麽。”


    賈環手裏抱著雪球,讓底下小廝從裏間另拿了個小包袱出來,“南方濕暖,這有幾方驅蟲提神的藥和茶葉,一並帶去吧。”


    賈蓉忙接了過來,讓人放到馬車上去,“還是你疼我,屆時有好東西我自選來孝敬。”


    賈環笑著讓他快滾,沒得叫人粘牙,“聽說江南女子用的香膏脂粉細膩不與這邊相同,若真有好的選回來送給家中的太太姊妹們,就是你有心了。”


    “哎哎,侄兒省得了。”


    “去罷,路上當心些,寧願多耽擱幾天,也別走小道。”賈環午後要回學堂去,所以囑咐了兩句便趕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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