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恒可以確定,王念之父親看向自己的眼神非常複雜。


    震驚、疑惑、迷茫等諸多情緒,都在那一眼裏接連閃過,很難想象一個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經曆如此之多的思緒變化。


    “這人什麽情況,他看見我之後想到了什麽?”薑恒的眉頭皺了起來,立刻進行“回放”反反複複地對王念之父親的眼神進行觀察。


    又發現了一些細節。


    在看自己第一眼的時候,王念之父親不隻有眼神變化,體態也有改變。


    原本有些放鬆的姿勢忽然變得緊繃挺直,背在後麵的雙手收到了身前,嘴巴微微張開,呼吸也略微變快,明顯是短暫地進入了一個緊張狀態。


    雖然這個狀態隻是一瞬間,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的神態,但還是被薑恒觀察到了。


    “這種變化,怎麽有點想是下級員工在路上遇見了上級領導?”


    薑恒對這個分析結果感到不解,難不成王念之的父親是個做官的,自己長的像他哪個上司。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那也沒什麽問題。


    就在他心裏猜測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


    隻覺腦子變得渾渾噩噩,眼皮也無比沉重。


    恨不得倒頭就睡。


    “全方位的回憶過去,再進行觀察分析,居然這樣消耗腦力嗎?”


    薑恒對此有些意外,但又感覺可以理解。


    畢竟,人的腦力也是有極限的。


    算了,先不想了!


    隨後——


    砰的一聲直接倒在了床上。


    呼呼大睡起來。


    ……


    月明星稀,夜色正濃。


    廣寧縣城內的一座雅致院落裏。


    一名年輕男子走出房間,望著天上的夜色,略帶愁容。


    不一會兒,另一個房間裏又走出一名年輕女子,緩步來到了男子的身邊。


    他們衣著華貴,氣度不凡,正是王念之的父親王易和母親謝悠。


    王易看向妻子,微笑著問道:“念之睡下了?”


    “嗯。”謝悠點了點頭,輕輕挽起丈夫的手臂,柔聲道,“有心事?”


    “隻是有些憂慮。”王易搖了搖頭,輕歎道,“再有半年,鄭安就要從劍南節度使的任上離開,回京再度拜相了。屆時,這劍南道還不知如何。”


    “擔心這些作甚?”謝悠聞言淺笑道:“你是去戎州做刺史,那到處都是西南大山裏的蠻夷,節度使再怎麽變,也不會讓邊境不寧吧。”


    “並非如此啊。”王易看向北方,低語道:“戎州是否安寧,不在於節度使幕府,而在於京城朝堂之上的諸位宰相。


    “鄭安主張緩和對地方節度使的態度,徐徐圖之,削藩不應操之過急,杜兵相卻是恰恰相反,主張聯合各方勢力,壓服天下節鎮。


    “李太宰總覽全局夙興夜寐,薑財相為度支財事殫精竭慮,恐怕都顧及不到這兩人的爭鬥,到時候朝堂上怕是要劍拔弩張。


    “宰相相爭,必定帶來動蕩,各地節鎮定會不安。就算是劍南道這種仍受朝廷掌控的節鎮,繼任節度使也難免心聲疑慮,指不定會做些什麽。”


    如今大齊朝堂上有三位宰相。


    權勢最重者是李嚴城,以司空兼吏部尚書,把持中樞近十年,門生故吏無數,深得皇帝信任,號稱太宰。


    其次是杜章,以樞密使兼兵部尚書,還是天下十二正宗之首太一宗的宗主,總管兵權,號稱兵相。


    最後便是兩年前拜相的薑輔。


    初以中書侍郎拜相,又遷門下侍郎兼戶部尚書,判度支鹽鐵事,排名雖末,卻幾乎掌握了整個大齊的財政權,號稱財相。


    鄭安原本就是宰相,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出鎮劍南道時又加了檢校尚書右仆射銜以示尊崇,待此次任滿回京拜相,多半要加中書令銜,地位資序更在杜章之上。


    兩人的執政理念又完全相左,肯定會爭鬥不休。


    “不能把鄭安調去別處任節度使麽?”謝悠柳眉輕皺,她對此有些疑惑,既然問題這麽明顯,為什麽還非要召鄭安回京拜相?


    “因為不敢。”王易搖頭輕歎道,“皇帝不敢,宰輔們不敢,滿朝公卿都不敢。我任中書舍人時,見過不少奏疏,有許多都是請求召鄭安回朝拜相的。


    “畢竟,這可是一位跨越了仙橋第九步,半隻腳踏進天人之境的陸地神仙,誰敢讓他一直外任地方節度使,誰能安心?”


    “……”謝悠聞言沉默良久,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夫君,我總覺得這天下又要亂了。”


    “不是又要亂了。”王易搖了搖頭道,“隻是我們沒在亂的地方而已,自八十餘年前永昌之亂,地方藩鎮割據始,天下無一日太平啊。


    “三年前,三河節度使與平盧節度使大戰,波及十餘州,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五年前,劍南道節度使造反,封鎖西南二十餘州,餓死數千百姓。


    “六年前,邪道九死派重現人間,屠戮一州十縣。七年前,河東天人大戰,方圓數百裏化為齏粉……類似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也不知誰能匡扶天下。”


    說到這裏,他自顧自地呢喃,“可惜薑財相資序和境界都不足,若他能做太宰,執掌政事堂,總攝國政,再突破到天人之境,或許真的能平定這亂世。”


    “薑輔薑財相?”謝悠聽到了丈夫的自語,驚訝道,“他這般厲害?”


    “當然厲害。”王易微笑道,“當初他的拜相詔書便是我起草,我宣讀,他的政績和成就我都了解,相比起李嚴城、杜章、鄭安,薑相執政能力是最強的。


    “你忘了麽,薑相是以中書侍郎拜相,當時我還是中書舍人,那可是我的頂頭上司,他執政理念和風格,我是最清楚的。


    “對了,說起薑相,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夫人,你可還記得,白天在城外望江樓對麵,念之遇到的那個少年嗎?”


    “當然記得。”謝悠點頭笑道,“那時你還沒過來,念之見有人上了她宅子的院牆,便跑過去想把人趕下來,結果卻被人三言兩語就忽悠上去了。


    “我看那丫頭就是想自己也上去看擂台比武,還送出去了一塊玉佩,說是跟他少年交了朋友。怎麽,那少年和薑相有關?”


    “嗯,他的樣貌……”王易鄭重其事地道,“那少年的樣貌,與薑相有六七分相似,看到他的第一眼,差點讓我以為是薑相來了廣寧。


    “仔細看過之後才發現不是,但實在是太像了,若不是知道薑相從未娶妻,我都懷疑這是他兒子了。”


    “會不會,是私生子?”謝悠若有所思地道,“我聽念之說,那少年叫薑恒,也姓薑。而且,自十年前吳元亨事件之後,朝堂公卿多有隱匿子孫之行。”


    十年前,力主削藩的宰相吳元亨離奇暴斃,堂堂仙橋第九步的強者竟在睡夢中身亡,其家人子孫也在數月內紛紛暴亡。


    這引起了朝堂公卿極大的恐慌,從那之後,不少人都悄悄隱藏了一些子孫,以免絕嗣。


    “薑恒,薑……”王易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搖頭道,“應該不會,這不像是薑相的作風,而且那少年已經有十五六歲了。


    “他出生時薑相才剛二十歲,更未嶄露頭角,隻是青州薑氏一個普通的旁支子弟,根本沒有什麽隱藏妻兒的必要。”


    “這倒也是。”謝悠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個說法,又猜測道,“或許那少年隻是出身青州薑氏的旁支,與薑相是遠親,同族裏偶爾出現樣貌相似之人也是有可能的。”


    “確實有這個可能。”王易微微頷首,覺得這個說法有道理,笑道,“哈哈哈,等崔兄來到廣寧,我便帶他去見一見那少年。


    “崔兄與薑相可是元盛元年的同科進士,又同得授弘文館校書,對年輕時的薑相肯定很熟悉,正好讓他追憶一下年少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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