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麗婷緊緊跟在柳曉川後麵。


    但她很快就發現,憑借自己的體力,根本跟不上對方的腳步。


    那個中年人看起來體格瘦弱,行動起來像個猿猴,在藤蔓上借力跳躍,在瀕臨崩塌的牆體上挪移,絲毫不見影響。


    沒一會兒功夫,她便看不到那人的背影。


    有那麽一會兒,她茫然地站住腳,心中充滿迷茫和恐慌;但很快,腳下建築物的傾斜、背後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斷裂聲,讓她立刻回過神來。


    肖麗婷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繼續朝著那個方向走,試圖追上風水師。


    但就在這時,她背後傳來男生焦急的呼喊,手還被人用力拉住了。


    “麗婷!麗婷,你別走那麽快,等等我!”


    肖麗婷一扭頭,發現果然是楊超。她心中煩躁,想這群男生永遠不知道什麽叫收斂。


    “你忘記了嗎?你剛才和我說,會和我單獨聊聊的……現在就是個好時候,讓我們多多了解彼此吧。”


    “哈?你開什麽玩笑!快放開我!”


    她心想這人在說什麽胡話,用力一扯。


    但下一秒,她便驚恐地睜大眼睛。


    ——楊超的手臂被她直接拉脫臼了,整隻手不正常地被拉長,就像根麵條似的。


    不,不對……她根本沒用勁!


    “對,對不起,但這是因為你一直纏著我……”


    “沒關係,我原諒你。”


    對方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笑著說道。


    他的瞳孔和鼻子中,都開始滲透出粘膩的血漬。


    那笑容幅度越來越大,幾乎覆蓋了整張臉,他的人體就像失去了骨骼支撐,像裝了骨肉的氣球般軟軟地搖晃著。


    肖麗婷頓時汗毛直豎,總算意識到對方壓根不是人。


    “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她驚恐地尖叫起來,一邊用力甩著胳膊一邊往前跑,試圖掙脫男生的手;然而,他的身軀看似軟綿綿,卻像口香糖般黏人,無論如何都甩不開。


    “楊超”的身體被甩得搖來晃去,隻有笑容依舊;他的麵孔好似熔化的粘土般變形,露出破碎扭曲的五官,看上去就像抽象畫裏的人物。


    “你忘記我了嗎?真讓人傷心。”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低沉、沙啞。


    “也是。像你這種女人,天生就是無可救藥的,害了人,隻會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說話的同時,“楊超”已經癱軟了下去,四肢扭曲地趴在地上。


    看到這一幕,肖麗婷瞪大眼睛,腦子裏閃過一道電光,意識到了什麽,渾身戰栗地顫抖。


    “是,是是是是你……”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發生在上學期的事——


    幾乎半個樓裏的人都看到,那個從天台上跳下來自殺的男生。


    他的手腳都被摔斷,落在花壇中央,像瀕死的昆蟲般顫抖著的身影……對她來說簡直是心理陰影。


    “看來,你記起我了,肖麗婷。”


    趴在地上的厲鬼張大嘴巴,露出可怖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見你喝醉後躺在ktv外頭,好心把你送回來;你卻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個會買醉的女生,就到處汙蔑我,說是我把你灌醉了……”


    “不,不要啊啊啊!”


    肖麗婷麵色蒼白,猛地甩脫手臂,慌不擇路地轉身朝著教室的方向奔跑。


    厲鬼並不在意。


    鬼屋的力量正在削弱,自己說不定馬上就會消失了。


    但它真正想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那就是報複。


    它像條軟體動物一般,在地上爬行,不緊不慢地追趕著前方的獵物。


    *


    田敬文抓著衛燕燕的手,踉蹌跑回教室。


    他們所處的建築物在激烈搖晃著,腳下的地麵好似踩在海浪上起伏顛簸,隨處可見綻放的裂痕。


    “沒事的,沒事的,別怕……”


    他抱著衛燕燕,鑽到角落裏,嘴上像是在安慰女生,其實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整個世界都在分崩離析。他覺得自己馬上要死了。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反而有些釋然。


    “別擔心,燕燕,老師和你在一起。”


    田敬文語氣溫柔地說。


    “嗯,我沒事。和老師在一起,我不害怕。”


    “那太好……呃。”


    他們師生兩人緊緊相擁,在世人眼中本該是禁忌的關係,卻在這一刻顯得浪漫——


    田敬文本是這樣想的。


    直到他留意到,不知從何時起,自己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冰冷的水汩汩地從衛燕燕身上流淌出來。


    那不是淚,而更像是冰冷的雨水……


    “你,你沒事吧?”田敬文有些結巴,“這是……汗?你,你怎麽流了那麽多汗,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了,老師。”


    懷中一直低著腦袋的“衛燕燕”,終於抬起了臉。


    那是一張慘白的麵孔,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額頭貫穿到嘴唇,深到可以看見顱骨。


    一股寒意直衝田敬文的腦門,他嚇得僵住了,嘴巴張得老大。


    “鬼……你是鬼?!”


    “是啊,我是鬼。”


    “衛燕燕”咧開了嘴,冰冷的泥水自她的麵部傷口、鼻孔和嘴巴裏流下,淌個不停。


    “衛、衛燕燕呢?!”


    “她死了。剛進這棟鬼屋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我換上了她的人皮。”


    女鬼陰森森地回答。


    “會和自己老師談戀愛的蠢貨,死得其所。”


    田敬文渾身發冷,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畢竟是老師,比一般學生知道的多些,聽過以前學校裏發生的故事。


    在十年之前,發生過一起慘案,一男一女搞師生戀,結果那個男的因為要和別的女老師結婚,就想甩了女方。女生不樂意,還威脅說要告訴別人,結果男老師就殺了她埋屍。


    後來,聽說那個男老師和他的老婆一起慘死家中,死因神秘;連校長都沒躲過去。直到最後,警方也沒能查出什麽結果,都說是冤魂索命。


    對……對了!


    就是這個!


    他的腦子高速運轉,在緊迫的死亡危機到來前,總算抓住了一線生機。


    “我,我知道你是誰!”


    田敬文大喊,他努力對著懷裏的女鬼擠出笑容。


    “你,你是因為被你愛著的那個老師背叛了,所以對師生戀深惡痛絕吧!”


    “但我們不一樣,我和燕燕……是真愛啊!”


    “……哦?真愛?”


    女鬼沒有立刻對他動手,隻是發出低沉的嘲笑。


    “老師和學生間,原本就是不對等的關係,隻有強迫、欺騙和一時衝動,哪來的愛情?”


    田敬文覺得自己說不定有機會說服她,努力強迫自己麵對著那張慘不忍睹的麵龐,露出真誠的笑容。


    “是,是真的!我本來就打算等她念完書了,我就和她結婚的,我是認真的,不是隨便玩玩!”


    “……你認真的?”


    田敬文拚命點頭。這種時候,他自然是不認真也得認真了。


    “那還真是讓人羨慕啊,如果我當初的遇到的是你,說不定就不會死了。”


    女鬼似乎歎了口氣,露出人性化的感慨。


    “我,我對你的遭遇感到遺憾……”


    “不過,既然你們之間的感情如此深厚——”


    對方的嘴角浮現猙獰的弧度。


    “衛燕燕死了,你還能在這世上一個人獨活嗎?”


    田敬文呆住了。


    “看你的表情,是不想繼續和她在一起?難道你剛才說的話,都是騙人的?”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田敬文閉上了嘴,看著女鬼放聲大笑,仿佛是嘲笑著自己剛才無謂的掙紮,竟然以為靠嘴巴就能勸說一位怨氣深重的厲鬼。


    他終於陷入了絕望之中,意識到:


    對方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自己……


    *


    伊清顏一手抓著欄杆,小心翼翼地邁開步伐,在激烈搖晃的走廊上,獨自一人前行。


    然後——


    一個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是孫雯。


    “……我知道你。你是孫雯,以前是肖麗婷的朋友。”


    伊清顏低聲說道。


    她們倆在此之前有過一麵之緣。某次肖麗婷和她的朋友聊天的時候,見到伊清顏路過,就用水管澆了一下她,然後和她的朋友一起哈哈大笑。在她們眼中,那不是欺負,而是在“開玩笑”。


    “你是來殺我的嗎?”


    “哦,你猜到了?”


    “你是鬼。”伊清顏說,“不止是你,衛燕燕、楊超,他們其實都已經死了,被披著人皮的鬼取代。第一次的幸存者裏,隻有田老師是人,是被刻意留下來,讓你們玩弄的。”


    “而你,孫雯同學,你應該是被這座鬼屋新製造出來的鬼吧?”


    “沒想到你居然那麽聰明。”


    孫雯好像有些驚訝。


    “沒錯,最後是我活下來了,隻有我一個還活著,靠著不斷和它們求饒,它們最終決定放過我,讓我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不對,你死了。”


    伊清顏搖了搖頭。


    “你已經不再是原本那個孫雯了,而隻是一個怪物。”


    “總比被吃得一點不剩下要好。我至少還能記起身為人類時的事情……”


    孫雯往前走了一步,臉色變得青白。


    厲鬼的真實樣貌,往往與他(她)的死相息息相關,孫雯是被吸幹了陽炁索命而死,因此從表麵上區別不大,隻是渾身散發出的陰冷氣息,與眼中的怨毒,能看出她已並非活人。


    “我,想問一個問題。”


    伊清顏歎了口氣。


    “也許問一個鬼,會顯得莫名其妙,但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麽要來殺我?我知道了一些曾經發生在學校裏的事,那個‘楊超’很可能是是被肖麗婷逼到跳樓的,那個‘衛燕燕’是因為自己就是被老師殺害的,所以會對田老師下手……”


    “那你呢?我和你沒有怨恨吧,隻因為鬼就是要吃人嗎?”


    孫雯的臉上,再一次露出了訕笑。


    那是一種古怪的、扭曲的笑。


    看起來卑微、像是在討好誰,但她的瞳孔中,卻是壓抑的憤怒。


    “理由?不需要理由,因為我比你強,所以我就能吃了你。”


    孫雯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她。


    “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


    “當人的時候,給人當跟班,不論別人說什麽都隻能唯唯諾諾,在人身邊陪笑,跟個傻瓜一樣……”


    “居然連死後做鬼,都被人欺負,連吃個人還要看人臉色,我是不是很沒用?”


    “但我再沒用,這世上總會有比我更沒用的,更低等的人。就比如……”


    “你。”


    厲鬼朝著伊清顏伸出了手。


    少女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心髒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陰冷的感覺傳遍全身。


    她蹙起纖眉,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像你這種人,活在這世上根本沒人在意,毫無疑問,就是最低等的人。”


    “就……就因為這個嗎……”


    伊清顏一臉痛苦地彎下腰,用手支撐著自己。


    “是啊吧。這個世界很不公平,很可笑吧?但你得學會接受。”


    孫雯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對了,我可以放你一馬,讓你也當鬼,好不好?隻要你求我就可以了。”


    “求……你?”


    “對,求我。低等的人想活下去,就得靠身居高位的人施舍,這有什麽不對嗎?”


    “沒什麽……沒什麽不對。”


    伊清顏捂著喉嚨,咳嗽起來。


    “……我感謝你……給了我一個答案……”


    孫雯沒有理睬她的話,徑直來到少女跟前,將手伸向伊清顏的胸口。


    用這隻鬼手穿透她的身體、捏住她的心髒,就能殺了她。


    孫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伊清顏,它喜歡欺騙,喜歡人類懷著希望的麵龐,一點點被絕望吞噬的樣子。


    它雖然是厲鬼,但是相比起鬼屋內的其它同類,還很弱小,亟需吃人才能變強。


    “去死吧。”


    它心想。


    然後,孫雯終於看到了伊清顏一直被雜亂長發遮擋住的麵龐。


    就算它現在已是鬼,但在這一刻,還是有種驚豔感。


    怎麽……怎麽會……


    如此的美?


    如果是曾經的自己能擁有這副驚為天人的容貌,早就過上了眾星捧月的生活,什麽肖麗婷,隻配當自己的跟班——


    過去的她為什麽要打扮得那麽邋遢,那麽不顯眼?


    “咳……咳咳!”


    在它呆住的時候,伊清顏咳嗽了兩聲。


    然後,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了孫雯的額頭上。


    厲鬼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能聽到她小聲說道。


    “你是第一個。”


    *


    一陣溫柔的風吹過長廊,後方崩塌的樓房像是照片中凝固的背景。


    一道淒厲的痕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漆黑的天幕中央,來自現實世界的陽光,靜靜灑落在廢墟之上。


    伊清顏輕撫著胸口,重新直起身。


    ……成功了。


    她不斷、不斷壓抑著自己的“能力”,以及與能力相伴、與生俱來的龐大殺意,控製了整整十六年的時間。


    以至於這份習慣本身,已經變成了無法解開枷鎖,讓她在日常生活中真的隻能當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但要如何從這自我設限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其實方法很簡單。


    伊清顏很容易就想到了:她隻要把自己逼上絕路一回就好。


    在自己被即將殺死的那一刻,就是解封的時候。


    十六年的堅持,一朝間放棄。


    她的心情沒有想象中複雜,隻是覺得有些可惜,沒辦法讓冬生哥當第一個見證人。


    “原來……是這樣……你那麽美……那麽的……強……”


    陽光下,被劈成兩半的怨毒麵龐,正在像海麵上的泡沫般渙散。


    在鬼生的最後一刻,孫雯釋然了。


    因為她接受“強者就是能隨意操縱弱者”的答案,無論是身為人的時候、還是在成為鬼怪以後。


    但伊清顏還沒有。


    她想要從他人口中,聽到別的答案。


    於是,她邁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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