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所謂的‘阻礙’,你明白了嗎?”


    安知真話音未落,就聽到會議室爆發出一聲慘叫,剛才提出質疑的眼鏡青年突然從座位上蹦了起來,隨即又像煮熟的蝦子般蜷縮起身體。


    他的眼球忽地朝著外側凸出,布滿血絲,一隻手捂著胸口,另一隻手顫抖地朝著前方伸出,仿佛是在請求寬恕。


    “我……”


    他抓破了自己的衣服,變得麵紅耳赤,體內的血液如熔岩般沸騰起來,心髒跳動一瞬間加速到了每分鍾五百次以上,內分泌係統好似脫軌的列車,身體不受控製地超負荷運轉。


    剛剛還慷慨激昂的青年,突然慘叫一聲倒下去,周圍的咒禁師看著這一幕,頓時噤若寒蟬。


    坐在首座上的安知真,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在地上掙紮,沒有驚訝,沒有表示。


    這時,站在她身邊的秘書向眾人解釋道:


    “請各位不必慌張,這是有理由的。此人在執行最近一次外勤任務期間,因不滿後勤部接線員傳達的指令,與其起了衝突。因此懷恨在心,就在昨日闖入接線員家中,將後者殺害。他利用自己的手段毀屍滅跡,認為沒有人會注意到,甚至大搖大擺參加本次會議……”


    “而你在他上樓之前,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銀蓮。”


    “是……我很抱歉,這是我的失職。”


    侍立在安顧問身旁的女人略帶惶恐地低下頭。


    “我隻是提醒,別放在心上。下次完善實時聯絡製度,有任何人員失聯超過八小時,就能在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我明白。”


    咒禁師們麵麵相覷。


    “原來是這樣……”


    “我就覺得安顧問不可能無緣無故突然翻臉的。”


    “那就是活該了。”


    在議論聲中,躺在地上的青年仍在苟延殘喘,沒有立即死去;


    他的麵部一下子像是蒼老了十幾歲,聲音嘶啞、氣若遊絲。


    “我隻是……殺了一個普通人……為什麽……這種替代品,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


    他並不甘心就這樣死去,瞳孔死死盯著坐在首座的女人。就算被對方殺死,青年眼裏都沒有憤恨或怨毒,有的隻是無窮盡的困惑。


    他發自內心地認同咒禁師高人一等的地位,同時又信服作為“最強”的安知真的領導,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安顧問為何要為了一個普通人的死,處理掉一個明明價值高上不知幾倍的咒禁師……


    直到旁邊有人在一旁冷冷開口:


    “你違背了安顧問的命令,這本身就是在自尋死路。”


    青年伸在半空中的手顫抖著放了下去,瞳孔中的光芒暗淡下來。


    ……


    安知真的視線從眼前這群人的臉上劃過,觀察著他們的神情。


    這群咒禁師中有三分之一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天魁權首》的精神幹涉;之後,隻要恰當使用手腕,就能讓整個團體服服帖帖。


    對她而言,《天魁權首》的使用原理接近於一種成本博弈;用最小的消耗量控製最有價值的人,並以這些人為基點,撬動最大程度的社會性力量、組織起最大規模的關係網絡。


    若是既有力量、又具權術之人,想駕馭一台龐大的社會機器並不困難;但安知真想做的卻不止於此,她要確保自己的意誌能清晰傳達到巨型組織的每一根觸須上。


    所以,在需要長期控製的下屬們身上,安知真通過計算得出節點,再施加分級操控。有的咒禁師身上被施加的幹涉,微弱到了隻會涉及到一小部分潛意識、平常生活渾然未覺的程度上。


    這套模式會伴隨著安知真的勢力擴張而不斷調整,直到……實現她的理想社會為止。


    不過,就算是她,有些事情還是難以完全掌控。


    安知真根據觀察得出的結論是:咒禁師似乎天生就比普通人更加的……“不安定”。


    好的一麵來講是“有著強烈的進取心”、“擁有更大可能性”;壞的一麵則是“情緒化”、“過激”和“執拗”。


    其中更不乏思維方式異於常人者,乃至“越是執著、越是強大”的現象。


    包括安知真自己,就是個中代表。


    她記得冬生曾經說過一句話:


    “咒禁師的腦子大都有問題”,這話的確是有些道理的。


    於是,偶爾還是會出現這種不知道是不是瘋了的家夥。為了避免以後捅婁子,隻能提前處理掉,至於浪費掉的價值……就當無所謂了。


    對方有句話沒有說錯,一個普通人的性命,在安知真眼中並無多少價值。但普通人仍是她的保護對象,是理想社會中的組成之一;而一個不受控的咒禁師,則是對社會的威脅,自然要提前清除。


    當然,要是像妹妹那樣是特等咒禁師,結局又會有不同——


    “處理掉他。”女人說,“讓會議繼續。”


    孔銀蓮微微點頭,叫來人將地上躺著的廢人拖走,利索地將門關上。


    安知真將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微笑著。


    “有些話在你們加入超工委的第一日,我就講過。我相信咒禁師會取代普通人,成為這個世界的統治階層,這點毋庸置疑。”


    “但我希望諸位能明白,取代一群舊猴子的,隻會是一群比它們更聰明、更優越的猴子:擁有嶄新的天賦,能製造和使用更強大的新武器,讓整個族群上升到新的台階……而不是演變成‘一群有超自然能力的猴子對抗一群拿槍的猴子’這種野蠻無趣的鬥爭遊戲。”


    “你們是天賦才能的精英,可能力無法取代頭腦,學會適應時代,慎重行事,大好未來等著我們,望諸君共勉。”


    ……


    遭受殘酷懲罰、最後淪落成廢人被拖走的某人,就像是一支微不足道的插曲。


    會議室中,同屬一個組織的咒禁師們,談話氛圍變得熱烈和融洽起來。


    一直默默旁觀的薑誌峰,這回終於能鬆一口氣,和周圍認識或不認識的同僚交談,他不動聲色地抹去手心滲出的冷汗。


    老實說,薑誌峰十分讚同安顧問的意見,她的目光無疑比所有人都看得更遠。既有能力又有智慧,超工委在顧問手中發展壯大是板上釘釘的事,前途一片光明。


    但在親眼看到那個冒犯者的結局後,他還是覺得一陣後怕;更可怕的是,其他在座的咒禁師竟真的就這般接受了。


    “弱肉強食”——咒禁師社會血淋淋的規則,就擺在他麵前。


    可能是因為當中間人久了,所以薑誌峰總覺得自己還沒有完全適應。


    另外……


    他的眼神落在了別處。


    在場中的人不止有咒禁師,還有普通人;而安顧問雖然懲罰了那個濫殺無辜的咒禁師,談吐間卻又有意無意間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譬如,坐在左手邊第三位的大地控股集團董事長,張元魯。


    大地控股以房地產起家,是全國排名前五的房地產企業,市內著名的開發商,領域涉及實業投資、房地產開發,旅遊業和酒店經營等,下轄15家控股子公司,在一零年銷售額便達到了驚人的數百億,縱然在藏龍臥虎的天海市,營業規模能排在大地控股之前的隻有國有資源和五大行等寥寥數家,薑氏集團與之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


    而現在,這位市內鼎鼎有名的大老板,卻一副若坐針氈的表情。


    眼見咒禁師間的談話越發火熱,卻完全忽視了周圍;而作為主持人的長發女人則剛起身,似乎打算離開,張元魯終於坐不住了。


    “等一下,安顧問,我這次來……是有事情想要拜托。”


    “請講。”


    安知真臉上的笑容依舊完美。


    “我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難……”


    張元魯猶豫著說道。


    “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聊嗎。”


    “當然。”


    安知真微微頷首,轉頭對下屬們說:


    “各位聊吧,如果有問題想私下詢問,就到隔壁辦公室來。”


    她走出會議室;而緊跟在她身後的秘書則對著張元魯做了邀請的手勢,


    張元魯亦步亦趨地踏入辦公室,視線四處逡巡,總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不一樣了。


    他感到有人正在窺探自己,可是順著那“視線”投來的方向看過去,卻空無一物。


    “缽童,現出身來。在客人麵前別太沒禮貌。”


    “是,我明白,安大人。”


    一個油滑又討好,讓人聯想到戲腔的古怪聲音從角落來。


    張元魯眼前一花,突然看到之前空空蕩蕩的地方,現出瘦小的人影來。


    那體型似是孩童,像個猴子似地蜷縮起來,身上穿著油墨重彩的戲服,臉上毛發濃密,尖嘴猴腮。


    那人朝他咧了咧嘴,好像在表達友好。


    張元魯沒有回應,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不至於丟臉。


    到他這個位置,自然還是見過一些咒禁師的手段的。


    安知真在辦公桌後姿態優雅地坐下,隨手敲了敲桌,一旁的女秘書立刻奉上熱茶,放在她手邊。


    她捧起茶杯,態度悠閑地抿了一口。


    “說是要幫忙……是指讓你的兒子成為咒禁師嗎?我這邊可以安排,直接把人送到高教園區。”


    “其實,還有別的事情。”


    張元魯謹慎地坐下,低聲說道。


    “最近市裏有人盯上了我的產業……在惹我的麻煩。”


    “聽上去是件小事,卻需要拜托我來處理嗎?”


    “對方身份不簡單,雖然不是咒禁師,但……”


    張元魯沒有把話說完,但安知真自然能聽明白他的意思。


    找些地痞流氓來惹事,算是民間老板的慣用做法,但張元魯是何地位,能白手起家攢下如此大的基業,自然不可能吃這套;不如說,他本人就是天海市最大的地頭蛇之一。


    所以,他惹的人不可能是黑道的,那就隻能是……


    安知真低聲笑了起來。


    “張先生你啊,是不是把我們當成你的打手了?”


    “不敢,我隻是擔心其中或有誤會。我在這方麵的關係不算硬,聽說超工委與執法部門合作密切,所以想拜托您從中斡旋……”


    “會被人找上門來,隻能是你自己露了底。”


    “不,我想……”


    張元魯話說到一半,已經意識到對方的意思了。他的語氣中有了些微怒氣,沉聲說道:


    “安顧問,你別忘記,當時是我投資的你,你開設實驗基地那些資金,那些和外國實驗室交流的渠道,都是靠的我。知恩圖報的道理,我想你不會不懂。”


    “說得沒錯,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你過去的幫助,也覺得一直以來太麻煩張先生,所以……”


    安知真將茶杯放下,發出不輕不重的響聲。


    “我打算以後派人去取,不勞您辛苦。”


    張元魯一時愕然。


    他久經商海沉浮,反應極快,這會兒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難不成,那邊的人其實是你——”


    “噓。”


    安知真將手指放在唇邊,露出微笑。


    “小點聲。”


    張元魯的心中越來越恐懼,他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起,想要逃離房間,卻忽然覺得有冰涼涼的東西蜿蜒爬上了自己的脖子,嚇到一屁股坐下。


    “別,等等,不要……!如果我消失了,對你們沒好處——”


    安知真這會兒已經不在乎他了,女人的視線望向角落裏的猴臉。


    “你之前提過自己的能力,能奪人皮囊,對吧?”


    “對,對!”


    被稱為“缽童”的咒禁師麵露喜悅,知道自己能為安大人工作的機會終於來了,以跪拜的姿態恭敬地說道:


    “請允許在下施展手段!”


    “試試。你若想投入我門下,就別讓我失望。”


    “是!”


    得到命令的猴臉男一躍而起,轉身望向被一條蜈蚣麻痹了全身,動彈不得、麵露恐懼的張元魯,那恭敬的表情刹那間換作獰笑。


    “流傳至今的變臉之術,有所謂‘抹臉’、‘吹臉’、‘扯臉’之分,在下接下來要展示的就是‘扯臉’的功夫,請您鑒賞!”


    話音剛落,缽童伸出手來,動作淩厲地張元魯臉上一抹,竟將他的五官像薄膜般撕扯下來。


    ……


    看著張元魯淪落成血肉模糊的慘樣,正在給老板倒茶的孔銀蓮,嘴角不禁浮現出一絲譏諷。


    “區區一個普通人,竟然敢獨自一人與您談條件,真是不知所謂。”


    別說老板,就連她,都不會將一個普通富商放在眼裏,無論對方身價幾何。


    “咒禁師中有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現實的人,普通人中自然也會有,而且隻會更多、更廣泛……”


    安知真說。


    “但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我想他們很快就會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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