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方舟。


    在聖經裏,世界在神麵前敗壞,充滿了罪惡,於是神要把他們、連同他們的地一並毀滅。


    四十晝夜後,洪水泛濫在地上,凡有血肉呼吸的活物,無一不死。


    隻有諾亞方舟躲過了這一場神罰,在洪水退去以後,重新出現在新的土地上。


    “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人可以製造席卷世界的洪水。”白驍道。


    “那大概沒救了,或者,研發出抗體。”鬱明說,“病毒無時無刻不在變異,最早隻是針對人的,早就和二十年前不同了,現在的醫療科技……不知道有沒有那天。”


    落日正在天際逐漸下沉,將天邊渲染出一片瑰麗的紅霞。


    夕陽給他瘦弱的身軀投下長長的影子,喪屍爆發的那一年,他才剛剛大學畢業,那以後,就是無盡的苦難。


    鬱明的身子有些佝僂了,盡管再嘴硬自己是年輕人,也是災難後活了二十年的年輕人了,歲月從不以人的意願停止或流逝。


    也許二十年如一日心理狀態沒有太大變化,肉體的衰老卻無法避免,他真的不再年輕了,將鍵盤拍的啪啪作響的日子恍如還在昨日,災難後的年輕人已經如野草般生長起來,爆發出年輕的活力,然後麵對這個世道。


    “我兄弟那邊屋子還空著。”鬱明指了指遠處。


    “不用,我在這裏就行。”白驍坐在棚子下的躺椅上,“外麵條件比這惡劣的多。”


    “也是。”鬱明沒有多勸,終歸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夏天傍晚,他也常在那邊乘涼。


    一老一少兩代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鬱明拿了兩條鹹魚扔過去。


    “別拒絕,我就這樣了,多吃點少吃點都一樣。”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遠方天空灰蒙蒙一片,有鳥兒從上空劃過。


    夜晚漸深了,星星露出身影。


    夜風還有點涼,鬱明回屋披了一件厚外套,又出來坐在院裏那棵大樹下,和這個在末世後才長大的年輕人閑聊著。


    “你真的沒有打算換個地方嗎?至少可以天天有人陪你下棋。”


    “內心強大的人不需要聚群。”鬱明說,他的精神足夠富足,“災難前我都可以三個月不出門,那時還有外賣。實話說,和一群人聚在一起,對我來說反而是種困擾。”


    “不會壓抑嗎?”


    “偶爾吧,也就深夜偶爾會。應該是年紀確實大了,才會對年輕人……有種善意,放二十年前,我最討厭小孩子,吱裏哇啦亂叫。你小時候肯定是個討人厭的小孩。”鬱明笑道。


    “我小時候挺安靜的。”白驍也笑。


    鬱明笑了一會兒,道:“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幸運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家裏人給我買房,年紀輕輕背了巨債,一百多萬貸款不用還了。”鬱明忽然哈哈大笑。


    白驍愕然。


    鬱明笑夠了,漸漸平複下來,拿起手邊的水喝了一口。


    “說說以前的事吧?”白驍問。


    “以前?有什麽好說的。”


    “沒經曆過,就會好奇。”


    “哈哈。”


    鬱明笑了一聲,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也沒什麽好講的,就……災難發生那年,雪很大,很難熬,街上都是喪屍,那時候喪屍可凶了。”


    本以為過去二十年,那些記憶已褪色了,他此時說起,赫然發現,那些畫麵依然曆曆在目。


    “那時候我才畢業,準備找工作,然後家人離開了,死在喪屍的災難中,朋友也變成喪屍了,畢業那天的離別,就是永別。”


    鬱明語氣平緩,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抱歉,我是想……沒想到讓你想起的是這個。”白驍沉默片刻道。


    “沒什麽,都過去這麽久了。”鬱明在黑暗中擺了擺手。


    “其實還算幸運,我沒結婚,也沒孩子,就這麽一個人過著,死了一了百了,那些年我逃荒的時候,看見了很多……嗯……有的女人為了給孩子換口吃的……”


    他停頓了一下,沒再繼續,而是轉口道:“所以我一直覺得我非常幸運,也見過一些人精神出問題,總覺得親人還在,然後神神叨叨的跑到外麵,被喪屍撕咬。”


    他平靜的說著。


    “他們以前叫我宅男,但我從來沒感覺到一個人生活有什麽問題,可能是我天生冷漠吧,來了這個村子以後,村子裏還有點人,他們受不了這種環境,有聚集地或者什麽組織的線索,他們就跟著走了,再沒回來,而我一住就是這麽多年。


    “也可能和我來之前過得太爛有關係,那時候躲躲藏藏,災難持續一年多以後,我都以為我要死了,來了這兒才穩定下來。”


    鬱明靠著大樹,那時這棵樹還沒這麽粗,這也不是他的院子,後來村裏沒幾個人了,外麵危險性也低了,他才將並排的房子院牆打通。


    “從災難前活到現在的老東西,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真的一點都不一樣。”


    “這個院子伱自己改造的嗎?”白驍道。


    “不是,前兩年還有個很好的兄弟,這是我們兩個慢慢改出來的,那狗日的沒撐過來。”鬱明說。


    “你們災難前就認識?”


    “哪能,後來才認識的。”鬱明道,“災難前的朋友,應該都死了吧……也許還有活著的,但估計是見不到了。”


    沒有書信,沒有車馬,在這片災後的土地上隻有遊蕩的喪屍,即使活著,有些人也和死了一樣,斷絕了聯係,此生不會再見。


    沒有見到他們蹣跚遊蕩的身影,最起碼還有個念想,可以相信他們沒死,鬱明拾荒時就看見了高中時的班花,不再那麽引人注目,隻是眾多喪屍中的一員,也看見過以前的鄰居,以及樓下小賣部的老板——他回去過家裏,那個貸款三十年的房子,隻是那裏已不是家。


    還有太多沒有被困在屋裏的喪屍,風吹雨打讓人認不出麵容,無名無姓也沒有歸處,終日徘徊。


    院子裏一片安靜。


    大叔舒心的仰靠著大樹,望著蒼穹間點點繁星。


    “有時仰望夜空,會覺得生命很短暫,人類曆史隻是微不可察的一瞬閃光而已,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如果就這麽毀滅了,好像也很正常。”


    過很久,大叔一邊起身,拍打著塵土,一邊說道。


    “你還要遠行,早點休息,養好精神。”


    然後他回屋了,遠方黑夜裏隻剩下風聲。


    夜裏,屋裏偶爾會傳出幾聲咳嗽,斷斷續續,壓抑而低沉,直到天邊亮起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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