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回到自己的家中,想起朱厚照那句話,仍覺毛骨悚然。他以為,李越病後,皇上應該就會心軟了。畢竟男女之間的這回事,就是那個樣子,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他雖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他也是曆事四朝,英宗爺待錢皇後,錢皇後無子本當殉葬,可英宗爺為了保住妻子,竟然生生將這沿襲七十多年的製度給廢了。他還臨死前都叮囑兒子要尊奉嫡母,不可輕慢,更再三吩咐大學士李賢,在錢皇後千秋後,一定要她與自己合葬。憲宗爺待萬貴妃,那就更是愛如珍寶。貴妃去後,憲宗爺悲痛欲絕,感慨道:“萬侍長去,吾亦當去矣。”不久後,他真就龍馭賓天了。


    至於孝宗爺,那就更不必說了。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平常百姓家都講多子多福,可孝宗爺就真的隻要張太後所出的孩子,而且真真是捧上了天去。這是從曾祖父開始,就有癡情種的苗頭,而且現下看來,還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皇爺在以為李越是男人的時候,就愛得死去活來,知道她是女子之後,更是愛得活來死去。


    劉瑾本以為,他眼見李越病成這樣,索性就會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何必講什麽情不情、愛不愛的呢,她心裏不管想什麽,最後不都隻能和你在一起嗎?你管瓜是自己掉下來的,還是強扭的,隻要這瓜是你的不就好了嗎?可皇上,他卻還是硬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在自己說完那句痛徹心扉之語後,皇上隻靜靜瞥了他一眼,忽然問了一句:“那為何從頭至尾,都隻有朕一個人在痛呢?老劉,你知道嗎,在我們第一次親熱後,她吐了。”


    劉瑾倒吸一口冷氣,幹巴巴地辯解:“……那這,她一定是故意氣您的。”


    皇爺語聲依然平靜無波:“她還說,男人永遠都比不上女人。”


    劉公公吸氣的聲音更大了,這他媽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圓了。這個語境、這個句話,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到了方氏、想到了時氏,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兩個女人會對李越死心塌地,會不會是因為男人能給她們的,李越也能給……


    他這下又忍不住開始打擺子,朱厚照眼見他這副樣子,反倒展顏一笑:“你和她那麽熟,還不知道她有磨鏡之好?還是說這個,你也敢提著項上人頭擔保說沒有?”


    劉公公隻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個他是真不敢說了。


    朱厚照又笑道:“朕記得,她也同你談了有宿慧之事。你覺得,她的前生,會是什麽人?”


    怎麽又扯到這個了。劉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這種屁話,也隻有皇上肯信,不過他嘴裏仍道:“那肯定是出身不凡,有大功德的人,才能得到佛主垂恩,再降於世。”


    朱厚照嗬道:“出身不凡,的確應是出身不凡。看來,朕不僅在支辰上與太/祖爺相類,在眼光上亦是一脈相承。你說,要是讓武後在高宗病愈和自己登基上選一個,她會怎麽選?”


    劉瑾隻聽懂了後半句話,他終於明白,皇上是鐵了心,要撕下那一層層紗帳,露出最殘酷的真相。他的心軟,最多隻是等李越好轉之後,再來這一遭。


    然而前半句話,劉瑾始終想不明白,隻能回來問最有才華的心腹張文冕。張文冕迄今還候在花廳之中。他本就為此事忐忑不安,劉瑾又遲遲不歸,使得他的精神也一直處於一個高度緊繃的狀態。


    張文冕聽罷之後,也是驚駭莫名。他道:“太/祖爺,武後……我想起來了,太/祖爺曾經在寢宮內懸掛武後的畫像!”


    劉瑾大吃一驚:“武後?洪武爺掛武後的畫做什麽?”


    張文冕道:“還能為什麽,大家都傳,他是思慕武後,想和她春風一度。”


    劉瑾瞪大雙眼:“什麽,假的吧,這怎麽可能。”


    張文冕長歎一聲:“史書都有錢唐死諫的記載,這還能有假?錢唐當日勸告洪武爺,言明:‘您在宮中揭武後圖,是想後世子孫都娶武曌這樣的媳婦,還是想宮中的女眷,都學武曌亂政?’洪武爺大怒,將他推出午門待罪,直待氣消了,這才放人。如今想來,錢唐也真是一語成讖。事隔多年,又來一個牝雞司晨。”


    劉瑾來回踱步:“可我總覺得有點不太對,皇爺還提到了前生和出身,又說武後……”


    他突然福至心靈,深吸一口氣:“李越,她姓李啊,她的前生!她的前生!”


    張文冕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竟然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這完全說得通。唐朝貴女,以彪悍淫/亂著稱於世,也隻有則天女皇的後裔,才能有三個及以上的情人,還敢這麽張狂。


    劉瑾緊緊抓住張文冕的手:“怎麽辦,怎麽辦,你翻翻史籍,唐代的那些公主,她們除了收男寵,還磨鏡嗎?”


    張文冕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半晌才回過神:“這不是磨不磨鏡的問題……這都已經有三個男的了,再來兩個磨鏡的又有什麽關係。這都十幾年了,說句不好聽的,皇爺早就……習慣了……”


    劉瑾一愣:“對對對,之前的都可以不管,關鍵是之後……”


    劉瑾和張文冕開始大眼瞪小眼,張文冕期期艾艾道:“聖上可有嚴詞勒令您不準泄露半個字?”


    劉瑾扯了扯嘴角:“他什麽都沒說,什麽人都沒派過來,這才是最糟的……”


    張文冕恍然,這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捏死他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這不僅是在試李越,更是在試他們。試這整個大明官場。在這場士子案中,蹦躂的人太多,試出的線太廣了。官員、地方豪強、藩王宗室、宦官武將,交錯在了一起,將地方官場裹得水泄不通,中央潑一碗水下去,隻能漏幾滴在地上。隻要一點不合他們的意,他們就能鬧出這樣的事來。這對皇權至上,中央集權何嚐不是一個威脅。


    想到此,張文冕不住搖頭:“當晚被氣暈,剛醒就能想方設法、兵行險著,把我們所有人都套進去……而且真要處置起來,上上下下這麽多人的仇恨,皇上絕不會自己背。”


    劉瑾一窒,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來?”


    張文冕默默點點頭:“否則,憑您幹下這多麽事,怎麽還能好好立在這裏呢。皇上還答應把關稅厚利交給您,江南四省的好處被奪了,最後拿到的卻是您。您說說這……”


    劉瑾:“……他媽的。這他媽是我拿的嗎,我他媽能拿多少啊!”


    張文冕垂頭喪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這兩個人都這樣,您說您摻進去幹嘛。”


    劉瑾:“……”


    坤寧宮中,迄今都是一片愁雲慘淡。那日,婉儀和沈瓊蓮出了仁智殿,這才將貞筠帶了回來。


    不得不說,高鳳的確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在這個時候,隻有太後的娘家才有底氣惹事。他故意讓夏家的人衝撞了張家有孕的女眷。婆媳之間本來就是冤家,這回又是媳婦的娘家理虧。皇後要主持喪儀脫不了身。去安撫兩家的人,身份又不能太低。就隻有貞筠去最合適。貞筠在那裏,嘴皮子都要磨破,這才勉強讓張家人冷靜下來。


    她正待回去,卻被附近的宦官想方設法拖住。她勃然大怒,命身邊的健婢打出去,結果又惹來一個大太監和她糾纏打太極。她這時就明白,人家是有備而來,又是在宮中根基深厚。她是來軟的,人家不聽,硬的也不好使。她心知肚明,她們肯在宮中鬧這樣的事,明顯是下了血本要撕破臉來,不知道背後在耍什麽花招。她索性用簪子指著自己的喉嚨:“你們有事,自可去陛下娘娘麵前定奪,誰若是再攔著我,我就血濺當場,看你們又如何交差!”


    周圍的宦官被她嚇了一跳,這才讓她脫了身。然而,她這時回仁智殿,已是被朱厚照的人截在外頭了。禦前的人不比其他,她連叫嚷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按住。直到婉儀出來,她才被釋放。沈瓊蓮顧不得禮儀,硬生生將她們拽回坤寧宮去:“要不想害死李越,就給我閉嘴。”


    貞筠懷揣滿腹擔憂疑慮,被帶回了坤寧宮。剛入內殿,她就忙不迭地發問:“阿越怎麽樣了,她究竟怎麽樣了。”


    婉儀對著她,更是羞慚不能言明一字。沈瓊蓮勉強開口道:“王太醫正在診治,想來並無大礙。”


    “王太醫!”貞筠倒吸一口冷氣,“不是葛太醫了……”


    她一時之間六神無主,當即又要趕回去,又被婉儀和沈瓊蓮攔住。沈瓊蓮道:“你瘋了不成。你忘了剛剛在門口時的情形了。”


    貞筠一怔,這才勉強定了定神,阿越的身子沒事,聖上卻不許人見,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暴露了。她到底來晚了一步,一時之間,隻覺天旋地轉,沈瓊蓮忙攙住她:“事情還沒到最糟的時候,你要是再倒下去,就隻能等死了!”


    就是這一句話,讓貞筠強自鎮定下來,她一把拉住沈女官的手:“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被人拖走了,那些死太監,他們究竟做了什麽!怎麽能鬧成這個樣子的!”


    沈瓊蓮看向婉儀,眼中亦有淚:“……這事終歸是瞞不住的,還得要她來作證,才能在明麵上把事情掩過去。”


    婉儀一愣,羞愧得恨不得當場死去。一切都是她的過錯,是她不守婦道,對自己的親妹夫多年來心存非分之想。是她太過愚蠢,一聽說他出了事,就慌了手腳,完全亂了方寸,以致於完全落入人家的圈套。是她多年來,連麵子上的功夫都懶得做,所以才被人抓住致命的把柄。


    她緩緩癱倒在地上,對貞筠道:“都是我對不住你,對不起……他。”


    貞筠大吃一驚,她是萬萬沒想到,這其中會有婉儀的事。她忙攙起姐姐:“這,究竟是怎麽了?”


    婉儀幾乎全身顫抖,她的牙齒都開始打顫,好像說出接下來的這句話,比挖她的心更讓她難受。可她明白,她必須要說出來,她們必須盡快商量出對策,才能保住李越。


    她終於還是開口:“皇上……發現了,我一直以來對、對……李侍郎的……非分之想。”


    貞筠如遭雷擊,她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婉儀卻誤解了她的意思,她垂下頭,又一次抬起了頭,早已是淚如雨下:“妹妹,現下不是解釋的時候。這都是我的錯,他一點兒都不知道,半點都不知情。我願意以死來謝罪,可他、他不能死,他絕不能為這種事,斷絕了仕途……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事遮掩過去……幫幫他,一定要幫幫他……”


    到了最後,她已然是泣不成聲。


    貞筠見此情形,何嚐不是心痛如絞,她抓住婉儀:“你為什麽不早點說呢,你若是早告訴我,你可知,李越她是!”


    話到嘴邊,她又咽了下去,她隱隱猜到今日這一出鬧劇的目的。她緩緩闔上眼,淚水奪眶而出。她一個姐姐的命,要用另一個姐姐的自由去換,這叫她如何抉擇,情何以堪?


    月池在一片黑暗中醒來。空氣中流淌著百合淡淡的清香。她的喉嚨裏仿佛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她剛一有動作,外頭就傳來聲響:“醒了,似是醒了。”


    侍奉的人魚貫而入,暗黃色的宮燈照得屋內一片透亮。宮人小心翼翼地攙起她,給她喂水。剛剛喝了兩盞,就被葛太醫叫停:“行了,她這會兒不能喝太多,還要留下肚子來服藥呢。”


    王太醫如夢初醒:“快快快,趕緊去煎藥。”


    長發披肩的月池,見他二人先是恍惚了片刻,接著難免有些歉意。葛林一見她的神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白發蒼蒼的老太醫咬牙道:“行了,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老夫隻有一事相求。”


    月池道:“您盡管說。”


    葛林的語氣裏既有委屈又有哽咽:“諱疾忌醫是大忌。老夫這麽多年的金字招牌,都險些被你砸了啊。你有什麽情況,能不能直說。”


    月池勉強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還有何不可對人言呢。我睡了多久?”


    王太醫搖頭道:“不多,斷斷續續,差不多四日。”


    月池一驚,她又問道:“那皇上那邊……”


    葛林與王太醫對視了一眼,麵上皆有愁苦之色,葛林歎道:“你可知,你惹出大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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