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同樣也心存疑慮,他到現下都不明白,李越究竟是個什麽狀況,葫蘆裏賣得到底什麽藥。這時要是孤注一擲,和他一起做過一場,一旦事敗,李越連麵都沒露,當然能全身而退,可他們這群執行者必然遭劉瑾拿住把柄,以謀逆罪論處。


    可要是再無作為,隻怕也要出大亂子。他本以為文官集團和司禮監那夥人能想出扭轉乾坤的法子,可這都半個月了,還是沒有挽救時局的良方。禦醫會診的脈案時好時壞,叫人看得撲朔迷離。而想方設法塞進宮裏的人,如泥牛入海,沒有半點有用的消息傳出來。


    明代的君權高度集中,是一柄雙刃劍,皇上意誌清醒時,天下無人敢拗其意,可當皇上神誌不清時,形成的政治上的巨大空位,無人能夠填補。而這時,守在朱厚照身邊的劉瑾和楊玉,就成為了皇權的代言人了,在沒有聖旨的前提下,沒有幾個人提著自己九族的腦袋去冒險。


    幾方拉扯焦灼的局麵,給了劉瑾等人可乘之機。江彬入宮,就表明平民武將集團和劉瑾已然達成了一致,而他們這些人礙於聖旨,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直接闖宮。那要是等遺詔出來了,也隻有一個死字。


    這正是進亦難,退亦難,比起坐著等死,張永肯定是盼著能有所作為。他認為,身在乾清宮內的李越,定能看得更清楚,而他的魚腹藏羊肉之喻,也充分表明了他的立場。這才是他一直願意等的原因,李越好歹送一紙衣帶詔出來啊。哪怕是隻有兩個字“殺劉”,他都能把這天翻過來,可偏偏正是什麽都沒有。這就使得他們的立場非常尷尬。


    穀大用建議道:“要不去找太後請旨?”


    張永遲疑片刻,最後決定道:“先去見皇後。”


    穀大用奇道:“皇後?難道您是要用皇後的懿旨,這……恐怕難以服眾吧。”


    張永道:“皇後是畢竟是天家人,由她去作保,說動老娘娘的把握更大。要是太後還是不肯下旨,咱們拿皇後的懿旨總比沒有好吧。”即便最後被打成謀反,李越可也在夏皇後九族之內,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唄。


    為了掩人耳目,張永遣親信去見夏皇後,誰知這次得到的回音卻讓他大吃一驚。夏皇後不僅寫了懿旨,蓋上了皇後的寶印,還允諾親往乾清門去拖住楊玉。這可真真是意外之喜了。張永得了這樣的允諾,既興奮,又不解道:“娘娘如此信任,倒叫我忐忑了起來。你是怎麽勸皇後的?”


    親信亦萬分不解:“小的剛剛表明了身份,她們驗明正身後,就把東西給了小的了。噢,不過方女史還讓小的給您捎一句話。”


    穀大用問道:“是什麽話?”


    親信一字字道:“雁寄鴻書豈獨君。”


    蘇武出使匈奴,遭匈奴人扣押十九年,言說直到公羊生子,方可放他歸國。後來,漢元帝繼位,想將蘇武救回。匈奴便謊稱蘇武已死。漢使便心生一計,言說天子在上林狩獵,射下一隻大雁來,雁足上正係著蘇武的信。匈奴人啞口無言,這才將蘇武要了回來。這裏用此典,表明李越不僅給他們傳了消息,居然還能信捎到後宮去。


    張永驚詫之餘,又覺匪夷所思,他的手是怎麽伸到那麽長的?不過,這也不是糾結這個時候,能師出有名就好,不然他拿什麽理由去調人,在宮內抓一個伯爺呢。


    弘德殿內,醫婦談瑾德正在用火焰替銀針消毒,為著這一次重要的施針,她已經反複翻閱典籍,做足了準備功夫,然而,她一回頭後瞧見月池後,發現自己最該做,原來是心理準備。她是打破頭都想不到,自己一個小小的女官,竟能被卷入到這樣大的事件中。


    明代女官的官製為六局一司,六局分別為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一司為宮正司。其中尚食局下又分為四司,即為司膳、司醞、司藥、司饎。其中的司藥女官,在洪武年間專掌禦用醫方藥物之事。到了永樂後,宦官權力膨脹,司藥的大部分職權為宦官所侵奪。但自夏皇後執掌六宮後,又在民間和宮內選賢舉能,女官的權力又得到了提升。談瑾德正是在這時,得到了擢升,成為了獨掌一司的司藥。


    由於明代男女大防頗嚴,貴婦千金礙於禮教,在遇到婦科症狀時,不願叫男大夫診治,即便叫了男大夫來,她們也往往對自己的病情羞於啟齒。這自然會引起病情延誤,以至於害了自己的性命。這時,醫婦就應運而生。尋常大戶人家都會養上幾個醫婦。宮中就更不例外了。醫婦往往擔任著貼身護理和向太醫轉達病情的兩項責任。


    談瑾德在伺候張太後坐了三次月子後,就再無什麽大的用武之地。直到夏皇後入宮,她才有了擢升之機。生活終於不再是一潭死水,她卻有些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好在皇後恩典,允宮女來尚食局看病,才讓她又重新忙碌起來。她的想法很樸實,多收幾個徒弟,能多救一個就救一個。大家都是苦命人,要是連自己人都不互相援手,又還能指望誰呢?


    她的日子本該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去,誰知在一天夜裏,她會被幾個東廠番役強行拖起來,用刀指著她的脖子問她,能不能治下紅之症。


    麵對這樣情況,她除了點頭也別無它法。然後,她就被帶進了乾清宮的偏殿,見到了她滿頭大汗的老搭檔——王濟仁。王太醫已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道:”怎麽辦,我給了她服了止血的湯藥,可一點兒用都不起。我又不能替她紮針!按脈象,她應隻是受了寒,導致癸水增多而已啊,怎麽會到了這個地步。你、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


    談瑾德就這樣被推進了帳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美麗的麵容和浸透被褥的刺目鮮血。她終於明白,王濟仁所述這個地步是什麽意思,這個出血量委實超乎尋常了。她在把脈之後,亦察覺不出確切的病灶所在,當機立斷決心寬衣察看。


    兩個宮人一個幫她攙起病人,一個和她一起想脫下衣物。誰知,剛碰到她,病人就睜開了雙眼,這雙眼睛亮得瘮人,隻說了一句話:“誰是醫婦。”


    談瑾德道:“回您的話,正是奴婢。”


    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談瑾德隻覺五髒六腑都要被她看清了。她忽然嫣然一笑:“可是宮中女官?”


    談瑾德熟稔地介紹自己的身世背景,讓患者信任她的醫術:“正是,奴婢自幼入宮,為老娘娘診治多次,對於下紅之症有豐富經驗……”


    那人道:“很好,那就要你來瞧病,其他人退下。”


    兩位宮人麵麵相覷,流露出為難之色。那人冷笑一聲,自有一番威嚴:“怎麽,我說話也不頂用了。成,你們既然非要看也行,那就等我暈死過去後,你們想怎麽看就怎麽看吧。”


    此話一出,誰還敢堅持。劉瑾的聲音都從外間傳來:“就聽她的,可不能再耽擱了!”


    這個聲音,可太耳熟了。宮裏人估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談瑾德沒曾想,居然在這個時辰,劉太監居然會守在外頭。她心裏的忐忑狐疑更添一重,不過多年為醫的素養,叫她顧不得多想,仍舊專注在病情上。


    終於,當內間隻剩二人時,談瑾德告一聲得罪,伸手就要幫她寬衣。誰知,這回又被她叫停。她輕聲細語道:“你附耳過來。”


    談瑾德不解,她手上的動作不停:“您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您這病看起來不輕……”


    她一語未盡,就聽那人細細道:“不礙事,你包紮一下不就行了。”


    談瑾德一愣,包紮,這還能怎麽包紮。她定睛一瞧,不由渾身一震,原來塌上這人的大腿根部,竟然有一個正在淌血的傷口。難怪王濟仁看不出來,這分明是她自己紮的!談瑾德愕然抬頭,一根冠簪,正抵著她的眼睛。


    那人笑道:“現下可以過來了嗎?”


    談瑾德緩緩道:“我先替您止血,其他的容後再說可否?”


    她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時間緊迫,還是邊包邊說吧。”


    談瑾德趕忙替她壓迫止血,又從藥箱中取出傷藥包紮,而就是這麽一會兒,她就知道驚天之秘。李越在她耳畔說道:“天子病危,奸宦當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待他得逞,我成為傀儡,而你必遭滅口。我常聽貞筠誇讚談司藥仁心仁術,難道你就忍心看生靈塗炭嗎?醫一人一命,終是小醫,醫一國萬民,方為國手。”


    見她遲疑,李越又道:“當然,你不做也行,至多你死之後,我再紮自己一個窟窿。”


    談瑾德:“……”


    為了自救,更是為了救人,談瑾德終於決定站在李越這一方。接著,她們一邊想方設法,借口取藥和醫療器具向內宮傳遞消息,另一邊則預備出逃。談瑾德第一次聽到李越的計劃時,驚得合不攏嘴。她一麵替她上藥,一麵低聲道:“放、放火……你是瘋了嗎?”這可是乾清宮。


    月池閉目養神:“我這算什麽。”


    談瑾德無奈道:“可……外頭那麽多人……”她的意思是,即便放了火,外頭人那麽多,也出不去。


    月池同樣也是神色沉沉:“這就要看娘娘她們,能不能反應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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