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的氣氛被打破了。月池明顯感覺到,他們之間關係的改變。他們不再像過去一樣針鋒相對,也不如夜晚一樣肆無忌憚。他不讓她離開,自己也不肯滾蛋。他坐在她身邊時,就像身下有釘子一樣坐立難安。可當她發怒,把他攆到另一間房時,可沒過一會兒,他又總會再靠過來。


    月池將手中的公文翻閱得嘩嘩作響,她還有一堆事沒有辦,雖說各方在大方向上達成了默契,可具體的利益交換,誰退幾步,誰得什麽,都要她來居中協調,都需要她來憑借自己的威信背書。還有土豆擴種的事宜,關乎到治農官體係的建立。治農官權柄的增加,以及他們對地方事務的幹預,意味央地關係深入調整,更意味著她手中將有足夠的官位作為政治分肥的籌碼。如何將手中的東西,用到最大化,是她目前應該緊要考慮的問題。


    她早該忙得夜以繼日,也不知道外頭現下有多少人在找她,而她在這個節骨眼上,和這個王八蛋廝混了整整三天,而到了現在,她對著一遝公文近三柱香的時間,居然一個字都沒看進去!這太可怕了,欲/望的閥門一旦打開,就難以關閉……連她都是如此,更何況是他。


    耳畔傳來了悉悉簌簌的聲響,他又過來了。月池深吸一口氣,她終於抬頭看向他:“您又有何貴幹?”


    他們從來沒在彼此麵前穿得這麽“不修邊幅”過。她以前恨不得把脖子都裹住,可到了所有秘密都大白於天光下之後,她也不再如以往那麽拘謹了。在溫暖的地龍上,她的一頭烏發鬆鬆挽著,身上隻著短襖綾褲,披著外裳坐著。


    這樣家常的裝束,讓她的尖刻都看起來都沒那麽刺人,盡管她看起來已經火冒三丈了:“是屋內哪一處陳設又礙了您的眼,還是又有誰的奏本寫得狗屁不通惹您不想看下去?”


    她突然的直麵相對,也讓他吃了一驚。緊接著,他的注意力長久地停留在她的眉眼上、身上,唯獨沒有關注她的言語。


    他穿得比她還隨意,他隻著白綢寢衣,背上的抓痕如春日的桃枝,迫不及待地想探到人的眼前來。月池隻看了一眼,就立馬就移開了視線。她的局促,就會助長他的氣焰。


    他坐到她身側,突然坦然起來:“不是那些事。”


    月池沒好氣道:“那又是為什麽!”


    他又朝她湊近了一點,這次他的目光集中在她的嘴唇上。他居然直接說了出來:“我想親你,想得靜不下來。”


    他的手按在她的後頸上,將她拉近親吻。月池沒有在他身上再嗅到熟悉的奇楠香,他身上滿是冷桂的香氣,和她身上的一樣。呼吸融為一體,唇齒緊密相貼。他細致地描摹她的濡濕,清晰地感受到她從抵抗到放鬆,再到軟成春水。


    月池的麵色緋紅,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這次換他貼在她的胸前,滿眼驚訝:“怎麽跳得這麽快?”


    她勉強恢複了鎮定:“你不能一直這樣。”


    他明明比她高大,此時卻如稚童一樣環住她的腰,他黑黝黝的眼睛一片純良:“可這才剛剛開始。”


    他們到底還是重歸於正經事上。他並非是不知輕重之人,更何況,在他看來,於其拖延一直不能盡興,還不如早點把事情辦妥。不過,前提是,他們不能對視。一旦視線交匯,他就又會湊過來,極為自然地問她:“你想親一下嗎?”


    她當然可以拒絕他,在她麵前,他從來不會吝嗇自己的風度,他隻會彬彬有禮地再問她一次:“那親手可以嗎?”


    月池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完成了《頒種土豆法以厚民生諭》。接著,她就打算再出考題,從各衙門中揀選務實官員。這可是個大力氣活。她的要求太多了,她既希望人得力,又不希望傾斜任何一方。她想了想道:“劉瑾和楊玉都放出來了,你連見都懶得見?”


    彼時,他正皺著眉頭看戶部報上來的河道整治預算,聞言道:“你有什麽差使,派人去說不就好了。”


    她卻意有所指:“有些話,還是當麵說為好。”


    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想在哪兒見。”


    月池不答反問:“你希望我在哪兒見?”


    朱厚照報之一陣沉默,他端詳著她的神色,半晌方道:“還是叫他們來認認門吧。”


    月池緊繃的脊背漸漸放鬆,她挑挑眉:“那需得來一桌接風酒。”


    他看似毫不在意,而是轉而問她另一個問題:“你說,我們該怎麽從佛朗機人手中弄來更來的好東西?”


    月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她微笑道:“為何不試試召見使臣呢。”


    劉瑾和楊玉聽到是去鎮國府,兩人都大吃一驚。這兩個人精,當然能明白其中不尋常的意味。要是在殿堂之上,那就是同僚見同僚,縱有特別之處,可也脫不開君臣的條框,可在鎮國府中,那意思可就變了。張文冕歎道:“這是叫您去拜見女主子呢。”


    劉瑾倒吸一口冷氣:“隻怕是宴無好宴。”


    東廠、錦衣衛與三法司,一直都是競爭者的關係。三法司以《大明律》為基石,主掌全國刑訟大事,本該是執法如山。可是,東廠和錦衣衛,作為直屬萬歲的特/務機構,卻是能仰仗聖意,不經審訊,直接逮捕官員。這無疑是對三法司權柄的一個侵奪。以往,閔珪任刑部尚書時,劉瑾並沒有把他當一回事。文官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幹淨,誰還敢把手伸到東廠來。可如今,這他媽,刑部尚書換人了啊。


    他開始搜腸刮肚地回憶:“最近,咱們手下的人,沒鬧出什麽事吧?”


    楊玉也覺頭痛不已,他對著副指揮使張允道:“這段時日,千萬把褲腰帶紮緊,不要惹出害命的官司來。”


    張允也有幾分畏懼,他道:“難道,皇爺就這麽由著她來了?”


    楊玉一愣:“你這是什麽意思?”


    張允思忖半晌,方咬牙道:“咱們又不同於東廠那群閹人,咱們是正經的朝臣,其中又有不少世家子弟。即便要彈壓,那也不是那麽容易啊。”


    楊玉的額頭青筋鼓起:“難不成你還打算和她唱反調?”


    張允不知楊玉的遭遇,他心下嘀咕,怎麽一下就嚇破膽了。他心中雖奇,嘴裏卻道:“借我倆膽,我也不敢呐。隻是,這差事的確難辦,若是辦砸了,豈不更糟,總得討個章程吧。”


    楊玉聽得若有所思,半晌方道:“也好。”


    他的目光沉沉:“要是真淪落到江彬那個下場,還不如早早辭官保命。”


    江彬,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趁手的工具人。自洪武永樂以來的世襲將官,早就由皇權的擁躉轉變為帝隊的阻礙。隨著北伐之戰的勝利,平民武將集團崛起,江彬就是朱厚照特意打造出來的,與世襲將官打擂台的靶子。江彬最開始並沒有明了自己的位置,他妄想通過拉攏同夥、一味媚上,就想保住聖寵。而李越的當街羞辱,給了他狠狠一記耳光。


    他那時才明白,皇上如果隻是想要弄臣,何必費盡那樣的周折。天家的好處,沒有一點兒是白拿的,你得了利,就得去賣命。江彬至此走上了與世襲將官死磕之路。他樹敵越多,就隻能更加依附於皇權,他隻有聽話,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而隨著他越聽話,得罪的人也會更廣。


    自他牽頭揭發了石璽一案後,皇上通過暗訪,又對世襲將官進行了一次肅清,之後更是命他與兵部一道,主持考試,命應襲子弟,襲職之前,必至都督府比試,如考核為甲等,則可升等襲替,如考核為丁等,則要降等。這道旨意一下,人人都羨慕江彬手握重權,可唯有江彬自個兒冷汗涔涔,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皇上是真的把他架在火上烤了。天子自己獲得了平衡新舊,節餉強軍的好處,而所有人的仇恨,全部都背在了他的身上……


    江彬開始慫了,他的這種心態,導致他沒能通過皇爺的終極考驗,注定不能成為第二個劉瑾。李越非常清楚,皇爺不會任一個有二心的人執掌兵權,而江彬拉幫結派的做法,也阻礙了行伍下層的上升之路。所以她敢當機立斷,聯合張永,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損失,完成京營的換血。


    江彬的落馬,也被他們榨光剩餘價值,黑鍋被甩在江彬身上,他本人受淩遲之刑,滿門抄斬,同夥被悉數清算。朝廷通過平反江彬誤判的冤假錯案來招徠世官,通過填補江彬落馬後的空缺來吸納新一批無根無基的平民武將。一個人從升到落,從活到死,都被算計的明明白白,如此理智,又如此涼薄……


    楊玉想到此,也生兔死狐悲之感。這次,他能夠逃出生天,撿回一條命,已經是祖宗保佑了,可下次呢,誰知道犯在李越手裏,會有什麽下場。他那一句辭官,本是含怨而出,可到了後來,竟越來越生心灰意冷之感。


    是以,當劉瑾在鎮國府門口見到他時,都驚異於他的神色。他先是喲了一聲,隨即道:“楊指揮使是怎麽了?吃錯藥了?”


    這個老賤人,楊玉本來都不想罵他了,但看到他這個樣子,還是忍不住懟了他一句:“你這麽歡喜,是還等人家給你謝媒酒吃?就沒見過骨頭這麽軟的人。”


    劉瑾麵色一僵,他都險些把這事兒給忘了,李越秘密的暴露,他可是居首功。


    這下,兩個人都是一臉菜色了。張文冕忙出來打圓場:“都是一家人,何苦拌這些嘴皮子呢。”


    張允沒好氣道:“你算什麽東西,誰跟你一家人。”


    張文冕毫不動怒,他隻是微微一笑:“您若要論官位,大可去衙門,可到了這兒,不論親故還能論什麽呢?”


    這一言點得眾人都是一愣,一番爭吵消弭於無形。楊玉若有所思,他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可又始終覺有一層隔膜。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時,他看到了李越。他看傻了,她居然穿了女裝!


    還不待他回過神,劉瑾已經撲到在地上哭了起來。朱厚照道:“朕知你這段時日受委屈了。”


    劉瑾哽咽著道:“老奴不是委屈,老奴是高興啊。良緣夙締,佳偶天成,哪裏去找你們這麽般配的人呐!”


    月池:“……”


    楊玉:“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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