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靜靜地望著她,即便麵臨這樣的亂局,這位內閣首輔,仍是沉穩如山嶽。他道:“你應該知道,這絕無可能。”


    此時仍是夏日炎炎,冰塊融化,在青銅冰鑒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月池瞥了一眼其上色彩鮮明的瓜果,她輕輕道:“學生當然明白。”


    她徐徐道來:“全麵開關最大的壞處,不在助長倭患,而在它會動搖了重農抑商的根本國策,動搖早已安穩的秩序。”


    他們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她也沒有絲毫地回避。


    她道:“於為政而言,商人獲利頗豐,圖謀權勢,勢必會威脅士紳,擾亂朝綱。於民生而言,一旦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庶民勢必心思浮動,不事農桑,威脅食粟。”


    她的眼中劃過幽光:“我們的祖宗,一代一代的聰慧明達之人,絞盡腦汁,才建立起這樣的穩定規則。天子至高,禮法之治。奇技盡去,儒道為尊。士農工商,各行其是。這是多麽精密牢固的體係,即便是改朝換代,下一個王朝仍會沿著固有的道路前行。一旦全麵開關,帶來的不過是多一些銀兩,可對秉國者而言,要付出的代價,要冒得風險都會超乎想象。”


    謝遷目光複雜:“你既然都知道,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月池環顧四周,真心實意道:“我要是生在這裏,定不會這麽想了,可惜,造化弄人……”


    她展顏一笑:“我今日不是來和諸公商量的。”


    劉健皺眉道:“這兒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索性戳破:“如真有心讓你一手遮天,又豈會讓你接閔珪的班,遲遲不能入閣。”


    月池淡淡道:“您為官做宰這麽多年,應該知道,有些事放在明麵上,反而是做不成的。”


    劉健冷笑道:“這麽說,你是有逼我們就範的錦囊妙計了?”


    月池失笑:“不敢當,無非是權衡利弊而已。這開關的危險,我和先生們皆是心知肚明,可這不開關的害處,先生們當真仔細思量過嗎?”


    她取出兩封書信,放在桌上,道:“嚴嵩如今已然病得起不了身,佛保沒過多久也開始水土不服,先生們就不想知道,他們的病根是哪兒來的嗎?”


    楊廷和等人麵麵相覷,到底還是拆閱了起來。看到一半時,謝遷的胡須就開始顫動,他的眼中湧現驚怒:“這怎麽可能,這怎麽會……”


    月池一哂:“你們想士農工商,各行其是,卻不想連自家,都已是士商不分,官匪一家。”


    她道:“這開關的銀子,你們不想賺,有的是人想要。這些人,有能力、有人馬、有軍械、有船隻,讓這海關的門永遠閉不上。朝廷每年撥過去的巨額軍費,反而成了資敵之髒物。領軍的將領白日打仗,晚上就在作亂。還有無數因閉關而失去生計的百姓,他們也早已倒向了另一方。”


    楊廷和的麵色漸漸沉了下來,月池道:“當然,這代價雖然大,可比起冒險開關來,也不是不能承受。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要東南之亂,不亂到京都來,大家都能安枕無憂。”


    劉健一時吹胡子瞪眼:“李越!”


    月池擺擺手:“可問題是,東南之亂真的能隨著閉關而得到控製嗎?我看未必。”


    王鼇恍然,他拍了拍謝遷的肩膀,無奈道:“那些水轉紡車……”


    這一言如晴天霹靂,驚醒夢中人。


    屋內一時隻有月池的聲音在回蕩。她摩挲著椅把,語調不徐不急:“唐時,曾三次大規模地毀去碾、磨,因為上遊王公貴族的水磨太多,嚴重影響了灌溉用水。那時,盡管頗費了一番力氣,毀磨之舉還是做成了,因為對那些公侯之家而言,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以人來替磨,於他們尚能接受。可如今,水轉紡車又不一樣了。”


    “您知道,海外的洋人,把我們稱為什麽國嗎?”她笑道,“是絲國。”


    謝遷深吸一口氣:“老夫會依法懲處,大義滅親。他們沒了依仗,就不會再惹是生非。”


    月池搖搖頭,她道:“人心都是一樣的。有位馬先生說過類似的話,大致意思是,一有適當的利潤,人就膽大起來。有一半的利潤,他們就會鋌而走險;有一倍的利潤,他們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三倍的利潤,他們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甘冒絞首的危險。您殺自己人有什麽用呢,縱使您能將□□粵的豪族都夷盡了,也還是會有新人補上。拙荊的紡紗廠毀得那麽徹底,背後又豈止一兩隻手。”


    謝遷一時麵白如紙。楊廷和長歎一聲:“你這般抬高商賈,就不怕再遭士林厭棄,反傷自身嗎?”


    月池一笑:“誰說我是為了抬高商賈,我隻是想讓大家都過好一點兒罷了。士林或許政見不一,觀念不一,可誰能跟銀子結仇呢?聖上立下人事考評之法,多次賞賜百官,還允諾考核為甲者,再加厚賞。賞銀要是發不出來,他們定不會尋聖上的不是,因為他們不敢,更不會尋我的不是,因為此事不歸我直管,那麽,他們又會去找誰呢?”


    月池一字一頓道:“諸位不做,自有人來替你們做,畢竟,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憑什麽江南四省盆滿缽滿,其他地方就隻能吃糠咽菜呢。”


    劉健望著她,隻覺心驚不已:“你早有部署,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故意設局來套我們?!”


    月池搖搖頭:“您錯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想,多年不成,豈會沒有根深蒂固的緣由。”如沒有足夠的助力,又會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幾百年的閉關鎖國,誰能說是因為古人比今人愚昧。她到此世來,磨滅最多不就是現代人的傲慢。


    現代人以為自己的技術,能改天換地,孰不知古代華夏缺的從來都不是技術,而是讓技術落地生根的土壤。現代人以為自己的觀念,先進無比,孰不知因為不合時宜,先進的理念也能成為穿腸的毒藥,催命的令符。


    她在教那個人,那個人也同樣在教她,讓她終於找到了適宜的路,既然係統永遠無法從內部打破,那就用她在係統內積蓄的力量,引入外來的火花吧。


    月池十分坦然,她攤手道:“既然不想商人亂政,那為何不讓士人經商呢?反正,他們都已經在做了,不是嗎?我們要做的,不是禁止商賈,而是讓端木遺風別淪為謀財害命。”


    內閣徹底歸於緘默。月池沒有步步緊逼。她知道,大家都需要時間。


    她選擇回到太液池上的瓊華島中。外頭是酷暑炎炎,瓊華島上的廣寒殿卻是清涼透骨。


    大福一見她就撲了上來,搖著尾巴撒嬌。月池撓撓它的下巴,逗弄了它好一會兒。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氣,一旁的小太監忙拿來牛乳。大福埋頭就開始苦喝。


    小太監還一一稟報它今日的用餐情況:“大福今日吃了兩碗肉糜,奴才還拿了牛骨來給它磨牙用……等到日頭落下了,奴才們就帶它出去玩球……”


    月池看著小太監單弱的模樣,心中暗歎一聲:“你照料得很好,隻是別太慣著它了。”


    小太監忙道:“奴才等不敢不精心。”


    月池又摸摸大福的狗頭,它忙裏偷閑,仰起頭來吐吐舌頭。月池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覺得挺舒服,是不是?”


    她步入內殿,能伺候在這裏的,都是熟人。談瑾德端上甘菊熟水來,月池一飲而盡。接著,穀大用就來問晚上想用些什麽膳食了。


    對於這種事,他們是寧願來問月池,也不想去問皇爺。因為皇爺隻會說虛無縹緲的感覺,需要他們自己去絞盡腦汁創作。而李越反而會說點實在的能做的,有時冬日裏,人家還會親自下廚,省了他們勞心勞力。


    月池想了想道:“就兩麵黃吧,碼子用蝦仁、香菇與青豆。”


    她補充道:“要軟兩麵黃。”


    穀大用早就對江南美食爛熟於心,應了是就退下。葛太醫和王太醫業已候在外麵,依次來替她診脈。這樣的流程,每日都要走一次。


    兩人細細觀察月池的麵色,臉上終於有了點輕鬆之色,葛林問道:“近日睡得可是好多了?”


    月池點點頭:“是好多了,二位的方子,果然有效。隻是,能不能再減一些。”


    葛林和王濟仁麵麵相覷,又嘀嘀咕咕半晌。葛林道:“這安神湯可以暫減,但其他的可不能動。”


    王濟仁絮絮叨叨地叮囑:“特別是二至丸和兩地湯,一定要按時服用。”


    他眼見月池有不耐之色,忙道:“您也可憐可憐我們,您的信期一直不調,上個月晚了有足足十日,還有腹痛之兆。上次那個陣仗,卑職實在是……”


    月池深吸一口氣:“我都知道,二位放心。還有什麽事嗎?”


    葛林期期艾艾道:“咳咳,還勞您問問皇爺,這多日未請平安脈,臣等實在是心中難安……”


    月池無語,她道:“你就不能直接去見他嗎?”


    葛林一攤手,可憐巴巴:“老臣倒是想,也要能見得著啊。”


    月池冷哼一聲:“你見不著,我就見得著了?”


    葛林瞪大眼,這話說的,你瞧瞧有人信嗎?


    月池橫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待她沐浴更衣後,兩麵黃就適時端了上來,麵條兩麵皆是金燦燦一片,蝦仁青豆做成的澆頭連鹵澆在上麵。月池舉箸一拌,外脆裏軟的麵條吸飽湯汁,鹹鮮可口。


    她自顧自地吃完,就直往水榭而來。夜此時已深了,天上皓月千裏,湖中水月朦朧,交相輝映,人似置身於蟾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遠處芰荷香氣渺渺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她差人移來睡榻,擁著被子,閉目養神。直至睡榻一陷,她登時睜開眼,一旁的人影影綽綽。他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輕聲道:“別怕,是我。”


    她什麽都看不到,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嗅到他衣襟裏瑞龍腦的香氣。


    “冷嗎?”朱厚照脫了上衣。


    月池搖搖頭,枕在他的懷裏,散開的頭發像輕紗一樣。他用手梳理著她的長發,而她則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就這麽一言不發,都能消磨一兩個時辰。


    月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待她再次睜開眼時,已然是晨光熹微。她下意識地往身側一看,身旁還是一個空。又跑了……她譏誚一笑,正待起身,卻聽到玉石相擊之聲。


    他隻著絲綿的袍子,坐在棋盤前,把玩著黑白的棋子,聞聲偏頭衝她一笑:“在找朕?”


    自貞筠離開後,時隔近一年,他們終於又一次長久相對。人人臉上都暗藏著喜氣,連大福都比往日要興奮一些,不停地在地下打轉。


    可兩位主角,倒是神態如常。他替她攏了攏鬢發,她則為他細心整理衣襟,好像從未有過爭吵,眼下也未曾麵臨僵局。然而最劇烈的戰爭,往往是隱於水下的。


    雙方皆是不徐不急地落子。月池端詳著棋局,看似隨意下了一子。


    朱厚照問道:“這又是一招奇兵?”


    月池抬頭看向他:“你猜?”


    他道:“朕的確沒想到,你會把寶押在這上麵,導致看似毫不相幹的物件,最後都連成了一盤大棋。”


    月池摩挲著光潤的白子,她道:“我也沒想到,我還以為,我們早就達成了一致,沒想到,您修成了北山道者之術,竟會為此事紆尊降貴,在白日再見我一次。”


    朱厚照:“……”


    月池又道:“於那些金紫銀青,可能的確難以接受。可於您而言,應該能坦然相待才是。畢竟天地萬物,都是您的掌中之物。而天之道,不就是損有餘,而補不足。”


    朱厚照漫不經心地下棋:“那麽後果呢,你是想不到,還是不在乎?”


    月池輕笑一聲:“您心知明鏡,並非是我有意為禍,而是禍根早已埋下,待時而發罷了。如不改善農技,小農雖被束縛在土地上,卻對財政沒有多少助力。如改善農技,多餘的人被從土地上釋放出來,也總該給他們尋個生計。”


    朱厚照道:“所以,方氏就給她們一個天大的生計。”


    棋子和棋盤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月池道:“可這是您默許的啊。”


    她的手指順著他的脖頸滑下去,指向他的胸口:“即便天塌地陷,這裏的心火也不會熄滅,畢竟平庸地蹲在井底,才是最讓人無法忍受,不是嗎?”


    朱厚照靜靜地看著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朕不覺得,你會這麽好心。”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那你幹嘛,不在白天也聽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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