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見識的大臣都明白,九邊的虜禍,看起來是外患,實際是內憂。戰爭的勝負由兩個關鍵因素決定,一方麵是內部的準備與支持,另一方麵是外部交戰時的預測與調度。


    而中央乃至九邊的蠹政,注定軍隊在與蒙作戰中占不了上風。就內政而言,腐敗成風的官場上,軍餉被吞,屯田被占,私役繁多,兵卒無以為生。居重馭輕的國策下,邊軍火器不足,甲胄不全,馬政敗壞,兵卒無以為戰。就外部交戰而言,互相製衡的結構內,三堂互製、武臣互製、中央對地方的控製,都使得軍隊如處籠中,九邊將領為了保住烏紗帽,徹底放棄了積極對抗,轉為消極防禦。


    這樣的局勢,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閣老們深知,即便是冠軍侯在世,王守仁親去,也無法戴著鐐銬打贏這場仗。而月池在宣府時,縱使有朱厚照的默許和內閣的支持,縱使她豁出性命,也是隻能做到清查屯田,整肅軍備,除掉貪將,為接下來的改革掃清道路。但朱厚照不一樣,在君主集權到達頂峰的明代,他的到來等於是降維碾壓。


    在後勤準備上,人家一道聖旨就能要求戶部集府部大臣,備好陝西三邊及宣大兩年的糧餉。戶部尚書梁儲焦頭爛額,先是發太倉存留米四萬石,接著從山東、河南起運臨清、德州二倉十五萬石米,然後又發太倉銀二十萬兩,召商上納糧。雖然還是不夠兩年之數,但還是先馬不停蹄給人送去。


    在戰場調度上,原來的金字塔式的行政鏈條大大降低了行政效率,可如今金字塔尖直接落了下來。官員、士卒因天子降臨,皆是大受鼓舞,人人都奮勇爭先,希望能攀上通天之路。陝西三鎮的辦事效率還從來沒這麽快過,文官、武將、宦官再也不扯皮推諉,而是絞盡腦汁,商榷戰術,希望能做到盡善盡美。就連勳貴鄉豪、宗室貪官都夾起尾巴做人,誰敢在這時候往槍口上碰。


    不過有一點,朱厚照並沒有從京征調軍隊,而是隻帶了神機營,選擇到此來調度邊軍。這還是由於內閣苦口婆心地勸說,京師的防衛絕不能空虛。而陝西三邊,經楊一清和才寬兩任總製的整頓,士卒和馬政雖有改善,可也沒到脫胎換骨的地步。這是人員上的致命漏洞,但人的不足能被技術上的超前彌補。他此番攜帶了大量的火器。他自登基之時就令禦馬監製造火器,在宣府時劉瑾也督促軍匠改良火統。之前的這些準備,為這次大戰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由此可以看出,於明一方,皇帝的到來,暫時彌補了製度的缺陷,但這對皇帝本人的素質提出了極高的要求。皇帝本人要是多謀善斷,力挽狂瀾,重振軍威也並非難事,不過要是皇帝在戰場上出了岔子,內閣就隻能做好丟疆棄土、死傷慘重的準備,抓緊去物色下一個明代宗了。


    而在韃靼一方,情況卻迥然不同。圖魯的權威,來自衣裳壞弊,肌體不掩的民眾對成吉思汗的懷念。他們覺得成吉思汗的子孫,終有一天能夠帶領他們,擺脫眼下的困苦,重回過去的幸福。


    然而,各路部落首領和權臣,卻沒有那種忠君愛國的思想。脫脫不花汗被弑,摩倫汗被弑,就連達延汗的生父巴彥蒙克也是死在異姓權臣之手。在權臣心中,早就沒了對黃金家族的敬畏。達延汗登基後,蒙古諸部落願意服從他,僅是因為他和滿都海福晉的實力。


    可如今,達延汗身死,滿都海福晉病重,圖魯不過是一個無戰功建樹的年輕後生,他無法將部落聯盟擰成一股繩。而除了他之外,任何一個能征善戰的將領也無法擔當率軍的大任。圖魯要是親征,還能維持一定程度上的合作。他要是不去,大軍說不定在察哈爾草原就能吵起來。


    滿都海福晉隻能趁著自己還有一口氣在的時候讓圖魯出征,否則越拖,情形隻會越糟。右翼會借助明廷的支持,打著喇嘛教的旗號,繼續招徠牧民。天長日久,黃金家族最後一點兒威望也會消失殆盡。而明廷一方,因著和右翼結盟,陝西三邊重歸安定,能夠節省大量的軍費,從而專注對付汗廷。而左翼中,喀爾喀部和科爾沁皆是心思浮動,未必能夠忠心侍奉,一旦發生一點兒內亂糾紛,右翼和明廷一定會大舉來攻,那時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滿都海福晉有時也會後悔,不該殺了達延汗,可不殺他,死得就是她們母子。這時細細回想起來,原來整個汗廷都在一步一步被逼上絕路。勝負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時間問題。


    朱厚照在出發前,又遭到了一眾人的反對。他們跪在馬前勸諫道:“主人畜犬,就是為了防備盜賊,今盜賊到了,主人卻自己吠叫著去要,那還要犬幹什麽。還請萬歲坐鎮此地,願聽臣等效犬力。【1】”


    朱厚照聽著這一番犬喻,嘴角就是一抽。他既不能說自己就喜歡吠叫咬賊,也不好說你們一群傻冒,沒他根本不行。他沉吟片刻道:“事關重大,朕不親至,實不能安心。卿等皆乃虎將,必能護朕周全。”


    語罷,他就一馬當先衝了出去。當他趕到鄂爾多斯平原時,才寬正在與喀爾喀部激烈作戰。這位才總製並非是浪得虛名。他所帶的是一


    支標準的一萬人部隊,守輜重三千人,馬軍兩千人,以及作戰步兵五千人。


    有步兵和輜重在,就不可能像韃靼騎兵一樣轉頭就跑,而一旦倉皇逃竄,陣勢一亂,死得反而會更快。為今之計,隻能一邊想方設法將對付逼退,一邊等待救援。才寬以騎兵為兩翼,步兵為中間。騎兵放火箭,步兵樹立長矛。所謂火箭顧名思義,是綁上火藥的鐵箭。騎兵在射箭之前,點燃引線,靠火藥燃燒的助推,推動火箭刷得一下射出去。而這箭的箭鏃長三寸足以射穿鎧甲,而箭頭還帶毒,一旦紮進肉裏就有性命之憂。


    喀爾喀部的第一波衝鋒就在密集的箭雨之下敗退。這時,才寬卻命騎兵減少放箭的速度,意在誘敵近前後,再使用火統等一起就近密集攻擊。但喀爾喀部的首領哈日查蓋也不傻。他道:“明軍既然敢到這兒來,一定不會隻帶了這麽點火器。不要貿然衝擊。”


    他們分散開來,以小隊的方式貼著才寬的軍陣奔馳來去,忽進忽退,卻不正麵攻擊。這一是為了以混淆視聽,二是為了尋找空隙。才寬果然上當,他不指望自己那兩千騎兵能去與人家打衝擊戰,所以還是以防守為要。他們以六人一班,一看到騎兵接近,就輪流放火統和佛郎機。


    隻是,騎兵的移動速度極快,又加上滾滾煙塵,明軍雖密集射擊,可命中率卻有限。雙方就這般僵持。等到明軍疲乏,裝配彈藥的速度變慢時,哈日查蓋就抓住機會,從後方陷陣。


    訓練有素的騎兵部隊,能夠在瞬息之間衝到軍陣的麵前。可步兵卻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成裝藥、瞄準、點火、連續射擊等一係列的工作。所以,他們要麽抓緊機會,用密集彈藥擊潰敵軍,要麽就隻能等死了。


    麵對來勢洶洶的敵人,才寬大驚,忙命士卒一麵以盾堅守,一麵以矛刺馬眼,以刀砍馬腿。大家夥拚盡全力,才攔住了第一波撞擊。可喀爾喀部見第一隊不能進,就讓二隊跟上,二隊不能進,就立刻讓三隊跟上。在如此迅猛的攻擊下,步兵再不能做到連續射擊。明軍這邊的騎兵也隻能加入衝擊戰,為步兵的掃射爭取時間。一時之間,兩軍廝殺成了一片,到處都有倒仆的屍體,鮮血將碧草都染成了絳紅。


    幾輪衝殺後,喀爾喀部的騎兵雖因火器損傷不小,可明軍這邊的騎兵卻幾乎是全軍覆沒。才寬不由膽寒。他時不時望著南邊,希望能看到援軍的影子,可他等候許久,卻連鬼影都沒看到一個。將帥都尚且如此,士卒當然更加焦躁。等再一次稀疏的彈藥襲擊後,哈日查蓋就道:“全麵進攻!”


    先前的幾次衝殺,讓步兵陣有了縫隙,而這次喀爾喀部的騎兵就沿著縫隙長驅直入,步兵陣終於被截斷,敗勢再也無法挽回。才寬懊悔不已,他眼看哀鴻遍野,忍不住哭道:“悔不該聽張彩之言。”


    正當步兵倉皇逃竄之際,異變發生了。喀爾喀部的人驚呼道:“來人了!”


    首領哈日查蓋一驚,他極目遠眺,果見晨光中,黑壓壓的騎兵滾滾而來。他咒罵道:“額秀特,居然還有援兵!”


    他心知自己的軍隊連續作戰多日,十分疲乏,必不是這些人的對手。要他抵死攔住這撥人,去拱衛汗廷的安全,他也是不怎麽願意。算了,還是逃命要緊。


    他即刻下令:“帶上戰利品撤退!”


    他們不僅要拿永謝布部的財寶,還要帶上明軍的輜重,這麽一來,速度就要慢上許多。朱厚照見狀恨恨道:“殺了人還想跑?快把鉛彈一窩蜂拿出來,都給朕打!”


    神機營的左哨五軍聽命追了上去。所謂鉛彈一窩蜂是形容一發百彈的情形,隻需來這麽一下,彈藥漫天散去,不僅能射穿人,還能射穿馬,最適合攻擊成群的敵軍。他們對著喀爾喀部隻來了這麽十幾發,就掃射下了一片。哈日查蓋哪見過這種神兵利器,還以為是天雷劈下,當即嚇得魂飛膽裂,連一波物資都顧不得,落荒而逃。


    張彩道:“萬歲,不可戀戰,還是去救人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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