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心知肚明,她無法在維持現狀的情況下,依靠情感,從朱厚照那裏獲得更多的支持。她隻能以更多的政治利益,來爭取皇權的傾斜,因此她在奏本中寫到將賬簿一份進上。這樣一來,天下官員的一舉一動,皆在中央的掌控之中,官僚成為中央的提線木偶,至少在明麵上叫他往東不敢往西,叫他往南不敢往北。


    換而言之,作為文官集團一份子的李越,選擇向皇權靠攏了一步,而大大損害了本集團的利益。奏疏一到達通政司,便引起了軒然大波。


    變革最難就是統一人心,可這必然是變革的第一步,要是連底下人都是心懷鬼胎、陽奉陰違,其他舉措也必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無數英豪,就倒在這萬事開頭難上,被眾人群起而攻,尚未來得及大展宏圖,就如流星隕落,壯誌難酬。


    而月池終於又一次站到了這個關鍵點上。她淘汰冗官,改革官製,不僅去了屍位素餐之人,而且抑製為官不正之道。這大大觸犯了庸官的利益。不過,庸人之所以為庸人,就在其屍位素餐、昏庸無能。他們即便心存怨懟,也無計可施,更何況月池還將裁革節省下的銀兩用來加厚其他官員的俸祿,因此並未引起大的阻力。


    然而,她之後推行的學政改革、科舉改革,卻引起了儒生的強烈不滿。為什麽千年以來,儒道為王,再不複春秋時百家爭鳴的盛況?為什麽這麽多年,提出科舉改革的人不少,可最後都沒起到什麽大用?為什麽許多人都在說八股文的不好,可無一人能動得了八股的根基?


    因為科舉的框架已經成型了,一些人靠著經文原理,走過獨木橋登上高位。可還有無數人守在獨木橋的另一側,從風華正茂熬到垂垂老朽,將四書五經翻來複去,嚼碎嚼爛,就是盼著能有躍過龍門的那一天。


    可有一天,他們被告知,規矩變了。他們之前在死記硬背上花的功夫,多數都是白費,之後朝廷要取那些懂得經世致用,於律學、算學有所長的士子。他們又要重來一次了。嚎啕大哭、捶胸頓足的老童生,不在少數。


    李龍就是其中一個。妹妹李鳳姐在眾目睽睽下投河,父親李大雄被聖命欽點斬首。李龍遭逢這樣的家庭巨變,自己的聲名也一落千丈,終於大病一場。李大雄待下人夥計,刻薄寡恩,非打即罵。而李龍,待自己的親妹妹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如何會憐憫這些下人的死活。是以,他們父子落難之後,有良心的夥計是主動請辭,而沒良心的夥計就是卷款跑路。


    李龍又氣又怨,又羞又恨,險些病死在床上,最後還是舒芬來救了他的性命。舒芬雖不恥李龍的人品,可到底還是存著幾分同窗之誼,憐憫之心。他見李龍久久不來私塾,又聽聞他病了,便主動上門探望。


    這不見則已,一見大吃一驚。李龍早已是渾身惡臭,形容枯槁,眼看隻剩半條命了。舒芬著實吃了一驚,忙出錢找來大夫,又命自家的仆婦照料李龍。經過兩個多月的修養,李龍才撿回一條命。


    他在能開口後,就在舒芬的麵前痛哭流涕承認過錯:“都是我害了鳳姐,害了爹。我要是好好勸阻爹,爹也不會鬧到那個地步。我要是早點把阿鳳嫁出去,她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舒芬哪裏聽得了這種話,當即就滾下淚了,眼中哀切竟然比李龍這個親哥哥還要真。


    李龍見他如此,先是一驚,接著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舒兄,原來你也……”


    他心念一動,鬼使神差道:“實不相瞞,阿鳳其實、她其實一直很仰慕你……我當時借你的手劄,其實都是幫她借的……”


    舒芬大驚,李龍便把當年月池的讚賞,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舒芬更覺心痛如攪。如果他早一點打聽鳳姐的事,如果他在見到鳳姐後就想辦法救她出來,他們本不會這樣錯過,此等聰慧剛烈的女子,本該成為他的妻子。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芳靈蕙性,早不知往何處去了……


    李龍見談及妹妹,能引動舒芬的愁腸,便有意識地和他談論兄妹之間的往事。舒芬本就是心軟之人,不僅救了他的性命,最後甚至還資助他讀書。


    隻是,他們之間的交往,引起了舒老爺的關注。舒老爺早就對李龍這個白眼狼厭到了極點,他力勸兒子和李龍斷絕往來,可舒芬隻是不聽,他歎道:“他畢竟是李家大姐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兒子實在不忍。”


    舒老爺早知舒芬的心思,卻不知他情根深種,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他和夫人商量,要給舒芬議一門親。李龍聽到消息後,大驚失色,他想鳳姐畢竟是個死人了,舒芬要是得了新的如花美眷,一定會忘了他的妹妹,也就不會再照拂他了。


    他思來想去,想了一個主意,未嫁的女兒是不能進祠堂的,也就受不了香火,隻能做遊魂野鬼。舒芬那麽喜歡鳳姐,一定願意給她一個名分,說不定還能讓她入舒家的祖墳。那時他們不就是正經親戚了。


    誰知,舒芬隻是純直,卻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李龍的算盤。他將李龍大罵一頓:“我本以為你已有悔過之心,可誰知,你依然是冥頑不靈!大姐已然沒了,你還在拿她算計!好,好,你既然不要這個妹妹,那索性我要。你們對她那樣不好,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不會想和你們在一處的。”


    他竟是要為鳳姐造衣冠塚。舒老爺大怒,氣得胡須直顫,以致於口不擇言:“死人才結冥婚呢!你一個大活人,好好一個秀才,你居然要娶一個死鬼!你是要氣死我嗎?”


    舒芬哽咽道:“兒子如何敢玷辱她死後的聲名,隻是李龍,他實在是不像話,不能叫大姐活著的時候受苦,死後還斷了飯。兒子知道自己懇請爹,收大姐為義女,叫她到咱們家來吧。”


    原來是要結為異性兄妹,可這也委實太離譜了些。舒家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麽能莫名其妙讓外姓女人入祖墳。最後,還是舒夫人舍不得兒子,她道:“好,李家大姐是有貞節牌坊的烈女子,進我們家來,也不算太出格。但你得答應我們,儀式一辦完,你就馬上聽我們的說親。”


    舒芬一愣,終於還是應下了。誰知,李龍這時卻死活不肯了,他道:“那是我嫡親的妹妹,你們怎麽能搶我的妹妹呢!”


    舒芬氣得三屍神直跳,最後還是舒老爺有辦法,給李龍了幾塊地,讓他能夠長期收租,這才讓他鬆了口。


    李龍有了地產和長工,猶嫌不足,當地的清白人家都不願和他做親,他挑來揀去,最後隻得娶了胡屠夫家的女兒。胡氏雖然生得平平,可是敬仰他是讀書人,把他像天神一樣供著,盼著他能一朝高中,帶著整個胡家雞犬升天。


    第一次不中時,胡氏還溫言軟語地安慰他。第二次不中時,嶽丈臉上就有些難看了,李龍見狀大發雷霆,言說下次一定考上給他看看。第三次不中時,他在外晃蕩了幾天才敢回家。直到第五次時,他才過了縣試。這下,他又開始在家中耀武揚威,呼來喝去,言說要一舉通過府試。不過府試,畢竟是一府的讀書人去競爭,他明顯不成了,是年年去考,年年落榜,家底都被他掏空了。


    妻子胡氏對他的態度,也由崇拜轉為嫌棄鄙夷。她罵道:“好歹做個秀才也行,如今連教書都沒人要!”


    李龍要是肯安安穩穩,腳踏實地過日子,也不至於把日子過成這樣,可他老擺讀書人的譜,鄙夷嶽家的出身,又沒有高中的本事,自然要惹得家裏人的不滿。


    然而,他越被責罵,越不肯幹活,越死咬著書不放,他發誓一定要高中,然後讓胡家全家跪在他麵前認錯。可就在這時,府裏傳來消息,科舉的內容要改了。李龍先是不信,接著就是徹底的崩潰。他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自己連死記硬背那關都過不了,更別提經世致用了。他這輩子,再沒有出頭之路了。


    他開始怨天尤人,怨李大雄、怨月池、怨胡氏,更怨舒芬。舒芬此時,已然是舉人。李龍每每喝到爛醉時,都會大罵道:“他要是肯搭把手,哪怕為我說一句話,我都不至於這麽多年還是個老童生!”


    他終於走上他爹的老路,成為了一個醉鬼。胡氏連帶她所出的兒女,都對他厭惡不已。有一日,在桌上吃飯,他想叫女兒給他再添一碗飯,卻被女兒拒絕了。小女孩嫌棄道:“娘說了,我們家的米精貴著呢,不是給蛀米蟲吃的。”


    李龍勃然大怒,他沒想到,連個小丫頭都敢頂撞她。他當準備一個耳光打過去,誰知卻被自己的兒子按住,兒子常年跟著外公和娘殺豬種地,生得孔武有力,一把就把他按住。兒子罵道:“你憑什麽打她,她給家裏紡紗織布,你一個吃軟飯的孬種,憑什麽打我妹妹!”


    李龍反被推了一個趔趄。他徹底絕望了,他覺得在這個家裏呆不下去了。他要報複。他生來就是做大事的,絕對不能像臭蟲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去。


    他思量再三後,謊稱自己就要病死了,請包括舒芬再內的同窗好友,來和他做最後的告別。到了約定之日,隻有舒芬和梁群到了。舒芬本不欲來,可念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是決定來見他最後一麵。而梁群是當年和李龍最要好的人,可自從在李家被打之後,就再也沒和他打過交道。他念及當年的情誼,既有些慚愧,又有些感傷。


    他們本以為這就是一次告別,可沒曾想喝了一點茶水後,就漸漸暈了過去。李龍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他早已把自己的妻子、兒女也如法炮製,用蒙汗藥弄倒了。他從地窖裏拿出烈酒潑灑在房屋四周,然後一把火點燃。


    看著熊熊燃燒的大火,他瘋狂地大笑出聲:“阿鳳亡於水,我亡於火,她靠一封遺書,鬧了個天翻地覆,我當然要鬧得更大!什麽狗屁朝廷,狗屁功名,狗屁大官,我要你們都死,都死!”


    江南士子為抵製科舉改製,竟然不惜聚眾明誌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包裝宣傳下,很快就傳到了京都。月池萬萬沒想到,她再一次聽到李龍的名字,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更糟糕的是,內閣首輔李東陽在不久前剛剛病倒了。李先生畢竟已經是六十九歲的高齡了。


    貞筠從未見過月池如此心神動蕩的模樣。她的臉上,已然蒼白得全無一點血色,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她亦跟著心神不寧起來,可嘴上仍道:“這些人定是考不上,所以才狗急跳牆,更有可能,是反對你的官員,故意做出這等事來!這麽拙劣的伎倆,何須放在心上。”


    她還以為月池是因死人而心生歉疚和擔憂。月池報以一聲苦笑,她的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悲哀:“貞筠,我覺得要藏不住了。”


    貞筠初時不解她的意思,待明白後卻是大吃一驚,她道:“你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


    月池淒然而笑:“這個死了的江南士子,不是別人,正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貞筠倒吸一口冷氣,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慌腳雞:“怕什麽,他都已經死了,還能來這裏指認你不成。”


    月池道:“他是已經死了,可有人還活著。”


    這又是一個兩難之局,如不保住舒芬的性命,李夢陽首當其衝要吃瓜落,科舉改製亦極有可能在眾口鑠金中化為烏有,可如果留下舒芬,將他提來京師查明真相,那麽就等於在她的身邊埋下一個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引爆的風險。


    月池前去探望李東陽,這位睿智的長者,早已因來勢洶洶的病情而形容憔悴。見到月池來,他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一個笑容:“含章來了。”


    月池見他骨瘦如柴的模樣,卻是眼窩一酸。李東陽卻道:“哭什麽,人生七十古來稀啊。”


    他真的是操勞太久了。他是四朝元老,天順八年時就入朝,弘治年間入內閣,之後又擔任內閣首輔。朱厚照早年任意妄為,他一邊操心國政,一邊盡心調節君臣關係。


    後來,朱厚照親征韃靼時,他幾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即便睡著了,晚上也老做些怪夢,不是夢到怒氣衝衝的憲宗爺,就是看到長籲短歎的孝宗爺。


    待到寧王起兵作亂,流民四處為禍時,他更是殫精竭慮。朝內朝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在那時,他就是大明王朝的頂梁柱。他是真正為了這天下把心都操碎了的人。這些年來,大病小病不斷,就連陪朱厚照參加一次大閱,都能讓他纏綿病榻許久,這次終於到了病來如山,難以降伏的時候。


    可即便到了此刻,他還在為月池而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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