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從未像今日一樣,真切地體味到自己的病態。他無法容忍她的冷待,又極度懷疑她的情誼。她的每一次算計,都像刀一樣刺進他的心底,紮得他鮮血淋漓。可當她偶爾對他好的時候,他隻會歡喜一瞬,接著又不可遏製地生出警惕和懷疑,他也情不自禁地將言語化作利刃,想要剖開她的假麵具。


    他知道這麽做是不對的,他明明是因為擔憂她,才來到此地,可他無法自控。她是最機敏的鳥兒,無論他設下什麽樣的陷阱,都無法一窺她的全貌,反而為她所惑。他被騙了太多次,早就像一個常年酗酒、醉生夢死的酒鬼,已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所以,麵對她的溫情脈脈,他在短暫的喜悅之後,就忍不住質疑、試探。他隻是一哂:“如今,你不管說什麽,朕都隻能聽見你的算盤聲了。”


    月池卻付之一笑,他們攜手走出去:“我的算盤打得那麽響,你就算在千裏之外也能聽得清楚,又何必湊到麵前來。”


    寬大的袍袖下,他們十指緊扣,從小到大,永遠是她牽著他走。即便到了此時,他的手分明較她更加有力,卻還是被她牢牢握在手心。他忽然掙脫開來,可在下一刻卻又將她的手包裹住。與剛剛不同的是,這次是他抓住她了。


    隻是這樣的一個舉動,就能讓他緊繃的麵容舒展,他低下頭望著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而當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時,笑意又斂去了。他覺得他不該笑,或者說,不該這麽輕易為她所動搖。簡直就像個孩子,從某種意義來說,男人就是孩子。


    月池由怔愣中回過神,她忽然拉著他快步向前,轉入無人的暗巷之後。深秋的下弦月,灑落一地霜雪。她這時才道:“可我的手還是很冷。”


    他太了解她的把戲了,他的麵上再也看不到一點兒笑意:“是鬆是握,都由著你,你就不冷了?”


    這又是一次一語雙關。他們總是如此,談情離不開談權。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他:“我以為,在我出宮前,我們已經徹底達成了一致了。你不想重新開始嗎?”


    他不由一默,他當然想重新開始,可失去的信任,受過的傷害,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抹平的,這對她和他來說,都是一樣。


    他的思潮又落入到了回憶中,時光回溯到那日張太後離開後。


    母親得到了她想要的,發覺無法再從他這裏拿到更多時,就匆匆離開了。他以為他能夠像對待母親一樣,漠然地對待李越,榨幹她的利用價值,再徹底將她打落塵埃。可當他真的看到,已經換上男子袍服,準備離開的她時,他還是再一次爆發了。


    月池上次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還是在那次監斬後。他神態可怖,卻摻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威風凜凜的雄獅,為一點飴糖混淆了心智。當它放下戒心,低頭舔舐手心時,眼前之人卻將早已藏在身後的利刃,趁機捅進了它的心窩。它嘴裏的甜蜜還沒來及得褪去,心口的鮮血就淌了一地。


    月池不由倒退一步,她覺得她可能來不及開口說明情況,他就會撲上來咬斷她的喉嚨。而她的預感是正確的,她剛一動作,他像是捕捉到狩獵的信號一般,衝上前來。而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離開這兒。


    她已經觸到了槅扇的絲絹,這光滑的織物從她的指尖輕輕劃過。她隻要一推就能打開這扇門,張太後應該還沒走遠,他們都需要冷靜。可在下一刻,一雙手就緊緊箍住了她的腰肢,月池隻覺一股大力襲來。燭火也因他們這劇烈的動作跳躍了一瞬,她就像溺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可不過片刻之後,大浪打來,她又跌入滔滔洪流之中。


    她被禁錮在他的懷抱裏,他的手臂鎖在她的腰上,手緊緊壓著她的嘴唇。他的呼吸聲近在咫尺,熾熱的喘/息噴在她的耳垂。他們不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可隻有這一次的緊緊相貼,讓她感受到靈魂上的戰栗。她當然明白是為什麽,活在她鞭子下的野獸,因她一次次的耍弄而陷入瘋狂,他終於徹底失控了。


    他在她耳畔呢喃,親密如情人的耳語:“你太狠了……你真的太狠了……”


    他還記得許多年前,也是在這座宮殿裏,他跪在父親的床前,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他哭著懇求漫天的神佛,許下一個個荒誕至極的許諾,可沒有一個人回應他。沒人能將他從絕望的噩夢中喚醒,所有人都抱住他,苦苦勸說他,請他節哀。在殘忍的命數麵前,即便尊貴如他,也隻能乖乖接受。可他不願意,他像發了狂一樣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他孤零零地守在禦榻前,不斷暖著父親的手,期待著下一刻那隻寬厚的手掌,又會像往常一樣抬起來,摸摸他的頭。可他等到最後,仍什麽都沒等到,父皇的手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硬。他鼓起勇氣抬起頭,不過幾個時辰而已,死亡就已然侵蝕掉了人麵上的所有生機。


    他像被誰重重打了一拳,癱倒在地,他終於徹底絕望。而就在這個時候,她闖了進來。她推開窗戶,像鳥兒一樣躍進來,她沒有說那些勸慰之語,沒有勸他節哀,隻是緊緊地抱著他,任憑他把心中的哀慟發泄出去。當她將他摟在懷裏,一口一口給他喂水時,他就隱隱有一種預感。此生怕是離不開她了。


    她就是用這種伎倆,一步步把他騙進陷阱裏。他太孤獨了,孤獨到有時明知她是另有所圖,可還是會為其中的一點心意所打動。到了最後,他早已習慣於付出,他甚至可以不在意她的算計。他處在這個位置,所有人不都想從他身上獲得點什麽嗎?他隻是想保護她,再收獲同等的感情回報,可就是這麽一個願望,她都不肯答應。她找準他的逆鱗,一下就將他刺得毫無回擊之力。他的親生母親,他為之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戀人,聯合起來背叛他……


    月池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他推倒在地上。她匆忙地想要起身,可下一刻“嗆啷”一響,寶劍出鞘,雪白的銀光如閃電一般在她眼前劃過,直直戳向她的心口。


    她抬起頭,他正微笑地俯視她:“你不願意給我的,我自己來取。”


    這把跟隨他在韃靼戰場上的寶劍,早已飽飲鮮血,無情而鋒利,輕輕一劃,就能破開她的衣襟。他明明可以一下將她捅個透心涼,可卻像遊戲一般,一層一層挑破她的衣衫,最後來到了她的裹胸旁。他對這欺騙證據的厭惡,僅次於她本人。


    月池隻聽見嘩啦一聲,她的裹胸被生生破開,冰冷的劍尖抵在她的胸口,鮮紅的血珠沁出,如雪地上的珊瑚。他嘲弄著挑挑眉:“原來,你的血也是紅的。”


    再往前一下,他就能將她的心剜出來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臉上,他以為能看到一張慌亂的臉,她明明處於弱勢,是她對不起他,她應該哭著求他的原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重獲言語自由之後,她依然一言不發。麵對這樣奇恥大辱,她卻僵硬得像塊木頭。朱厚照異常憎恨她這副模樣,為什麽,從頭到尾難過得隻有他一個。他要把她給他的痛苦,百倍千倍還給她。


    他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頜:“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你想先看誰的棺材?”


    他起身就要下令,這時她才有了動作,她長歎一聲道:“也好,就讓她們一塊來陪我吧。”


    他一震,驚疑不定地看向她:“怎麽,你這是想以退為進了?”


    她仰頭望著他,慘然一笑:“皇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是□□凡胎,並非鐵打鋼鑄,我也會累啊……我不想,再和你這麽下去了。”


    她身形竟有些佝僂,再無過去的神采飛揚。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你這是什麽意思?”


    月池緩緩起身:“我知道你怪我。可你要明白一點,不論我是否插手,你和太後今日這場吵鬧都是免不了的。從張家和代王勾結,圖謀在擁立新帝上插上一腳時,你和張太後就勢必會有今日這一仗。而我更比誰都清楚,你無法拒絕她。即便剛開始你能硬起心腸,可到了後麵,當她真的要以命相要挾時,你就隻能讓步。你已經沒了爹,不能再沒了娘了……”


    朱厚照心中感覺一陣陣刺痛。她就是在這時推開他的劍,輕撫上他的麵龐:“可我不能眼看著這樣的事發生,張氏兄弟犯了大罪。他們若不死,天理何在、國法何存?所以,由我去殺了他們,你再殺了我。這樣,我們所有人珍視的東西,就都能保住了。”


    她的輕言細語,宛如鬼魅。他麵色慘白,嘴唇緊繃著看著她。


    月池見狀,又是一笑:“所以,別再恨我了,欠你的,我已在盡力還。你能不能也放過我。我真的,要熬不住了……”


    他隻覺她的笑比哭還難看,一時觸目驚心,錐心刺骨。他半晌方顫聲道:“留在這兒,就讓你這麽難以忍受嗎?”


    月池失笑,她環顧四周後,輕聲道:“我也在這裏度過大半青春歲月。讓我難以忍受的,從來都是不是地方,而是人。”


    他又被她紮了一刀,他將劍握得更緊:“你還在撒謊,是不是?即便到現在,你仍有所圖謀。”他眼中的殺機在積蓄,隻需要一個契機,隻需要再推一把,他就能徹底擺脫她的陰影。


    然而,她卻埋進他的懷裏,吃吃得笑出聲:“最高明的騙子,從來都是半真半假地騙人,要是全部都是假的,很快就會被戳穿了。”


    他一窒,又是這樣,讓他失望又不讓他完全絕望,給予真心又始終夾雜私念。他想大聲咒罵,他想提起劍殺了她一了百了,可即便他把牙齒咬得哢哢作響,到頭來也隻說出一句:“你既能騙我十六年,為何不幹脆騙我一輩子?”


    月池正色道:“我的確這麽打算過。我曾經認為,我要是再多愛你一點,再多為你想想,我們就不會這樣了。可到頭來,我卻發現,我根本做不到。”


    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卻下來:“就因為你那些可笑、可悲的妄念。”


    月池整理衣衫的動作一頓。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朱厚照沉沉道:“你知道,可你卻從來都沒聽進去。”


    月池的目光閃動:“那天我們聊過之後,我一直在想你說過的話,在想我這次因何而敗。我以為,我輸在天時人和,卻沒想到,水比我想象得還要深。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小心了,我隻是在學政中增添律學和算學,可即便是這樣,還是躲不開反噬。”


    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那樣的群起而攻也著實超乎他的預料。他道:“從漢至今,王朝更迭不斷,可儒學始終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你該不會真以為,是有聖人庇佑吧?”


    月池扶額:“我明白,我都明白。這符合我的所學,可我沒料到,抵觸會來得這麽猛烈。”


    以儒學為核心的意/識/形/態,已然完全成型之後,會本能地排斥壓製“異端”。為什麽會有“奇技淫巧”的說法,為什麽會宣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春秋戰國時期,尚有百家爭鳴,可如今卻是一家獨大,靠的就是不斷的吸納和打壓。


    一個社會中,所有精英的聰明才智,都就凝聚在八股撰寫,為官做宰上。即便是最有天賦的工匠,在賺到足夠的銀錢後,最想要的也是送自己的子孫去讀書。學而優則仕的理念早已根植在祖祖輩輩人的心裏,誰都不能輕易拔出。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不改變社會地位,不論砸下多少銀兩,對技術迭新都不會有太大的作用。


    她還沒有傻到想一步登天,像新中國一樣直接將理工科納入高考,給予科學家崇高的地位。她不過剛剛邁出第一步,隻是希望能選一些注重實用的人才。可就是這樣,遭到的攻訐,也讓她難以招架。


    朱厚照冷笑一聲:“儒生的手要是不狠,說出話的要不是隻有自己能懂,又怎麽能讓我們都聽話呢?如不是朕替你背了書,憑你和梁儲改卷的那套,就能讓你們死十次不止。”


    月池恍然,她隻說了兩個字:“八股。”八股是由幾代儒生所塑造的話語體係,符合的就是正道,違背的就是異端,怎麽闡釋全由那些人做主。而她雖隻是引入了律學和算學,卻在閱卷上動搖了以八股為根基的話語體係。


    這就是意/識/形/態係統的高壓,它與政治係統早已融為一體,二者互為依靠,禁錮了所有人的前路,所有人的頭腦。而經濟係統在這樣的境況下,就似一個先天不足的嬰孩。


    在連年的天災下,小農經濟連活命都難,更別提爭取其他權益。而新興的商品經濟,也能輕易為權貴所掠奪。劉瑾不就是逼鹽商來修建貢院。就連她自己也動過這樣的念頭,取兩淮鹽商的家產,充入國庫。


    商人麵對這樣的境況,也會尋找出路。對他們來說,上策是依附權貴,或自己做官,或培養子弟為官,成為官商後,依靠權力尋租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再費心經營。中策是多置地產,日後靠收租這種不賠本的買賣,再繼續培養子弟做官,一躍成為當地的望族。下策才是繼續經營,繼續操持為商的賤業。所以,指望像西方一樣,由下而上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是癡人說夢。


    現有的意/識/形/態係統、政治係統和經濟係統,相互鏈接,互為依靠,就這樣形成了一個無比穩定的整體。幾千年來,朝代更迭,皇族變換。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開國君主,為了自己的統治,也會持續進入這個係統,然後被係統同化。當統治集團過度攫取民脂民膏,導致係統失衡後,帶來的也不過是一次重新洗牌。官與民之間換了個位置,走得仍舊是老路。


    而她頂著儒家的皮,利用政治係統自我調整的本能,想為這個超穩定體係帶來一點變數,結果他們連寸步都不肯讓,一切不穩定的要素,都會被扼殺在搖籃之中。這才是,讓她徹底崩潰的原因。她好像,看不到希望了。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麵頰,就像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朕早就告訴過你,你一意孤行,隻會蚍蜉撼樹,自尋死路。”


    月池看著他:“所以,你是要認命嗎?”


    朱厚照一怔,他道:“你說什麽?”


    月池道:“你真的很聰明,即便是在我的前生,像你這樣的人,也是萬裏挑一。你看得比誰都清楚、都明白,你懂得能夠利用規則,來保障自己最大的利益,來讓自己永居水之上。可僅是如此,還不能叫我傾心。”


    朱厚照冷笑一聲:“你又在花言巧語。”


    月池挑挑眉:“你也可以不聽。”


    他伸手按在她的胸口上,那裏血液早已凝固,隻留下鮮紅的印記。月池不由打了個寒顫。她的眼中火光一閃而過。他一本正經道:“我也可以聽,隻要你願意付出代價。”


    月池嗤笑一聲,她娓娓道來:“水有大小之分,有強弱之別。大有江河湖海,小有溝渠水井,強有滔天巨浪,弱有微風漣漪。您覺得,您身居何水之上。您還記得《大明混一圖》嗎?”


    朱厚照一震,他當然記得,那是洪武爺遣人繪製的世界地圖。他也曾和她看過。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又一次落入她的言語圈套之中。


    他隻聽她道:“論大,太/祖爺命人繪製下三個大洲,您是過目不忘之人,應該還記得您所治之國占地幾何。論強,自我來到您身邊,耳畔的天災、缺錢缺糧,就沒有停過。這就是您引以為傲的水之上!”


    她滿眼譏誚:“井底之蛙,坐井觀天時,也覺自己是一水之主。”


    他被她的輕蔑所激怒了,額頭青筋鼓起:“你怎麽敢……”


    月池的話如連珠彈炮一般:“我為何不敢?你所謂的事業,所謂的雄心,不過是製造無數個弱小的輸家,好讓你一個人嬴。你隻會用內耗來消磨對手的實力,你從來沒想過,改變這種三方鉗製的困局,建立一個真正強大的帝國。你這叫什麽真龍天子?你即便是龍,也不過是個井龍王罷了。我已然見過天穹了,我住不慣井底。你就算打一口金井給我,它不也隻有這麽點水嗎!”


    她猛然掙開他,他被她推了一個踉蹌,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沉默又一次在殿內流淌。良久之後,他才開口:“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簡單。多方鉗製,既是困局,亦是穩固。打破舊的,重造新的,談何容易。阿越,你該知道,人苦不知足。”


    月池了然,她喃喃道:“統治的穩固,在你看來,比什麽都重要。所以,你就甘心自困?”


    他仿佛又聽到了個笑話:“這隻是在你眼中而已。蠻荒之地,要來何用。庶民黔首,去之複生。”


    月池質問道:“可您富有四海,如能上下齊心,共襄盛舉,您所獲的收益,本該遠不止今日這點的!”


    朱厚照無奈道:“你錯了。隻要朕想,就能拿到。”


    他抿嘴一笑:“因為虧了誰,也虧不到朕頭上。而隻要朕想要,就有無數人提著頭去取。”


    至高無上的權力,讓他可以隨意掠奪。他沒有必要去考慮怎麽養肥牲口,隻需要給他們留一口氣,再憑心意宰殺就是了。如果殺急了引起了亂子,那就停下來,歇一會兒再繼續。財貨觸手可及,誰還會去冒險繞遠路呢。


    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月池仰頭望上去,黑壓壓的屋頂似山嶽一樣壓下來。她的心仿佛被誰攥了一把,連日的精神緊繃,到這個時候,已經到達了臨界點。朱厚照一驚,他忙攙住她。她就像雪團一樣,仿佛一刻就要融化在他懷裏了。


    他的心一陣狂跳,第一反應就是懊悔,不該說得這樣直白,可隨之而來的就是惱恨。他既恨又憂,既怨又愁,忙將她打橫抱起,放在臥榻上,急急替她蓋好被子,就要去叫人。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別去,我就是折騰了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卻堅持。她靠在他的肩上,不住地搖頭:“別叫外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他們很少有這樣的時候,當她還是“男人”時,嚴防死守,不讓他越雷池半步。而當她是女人時,又輪到他害怕輪到自己墜入無底的陷阱中無法自拔。他極力想避開摻雜了蜜糖的鴆毒,可真到了這會兒時,卻發現即便是佛陀也沒有這樣的定力。


    他低咒一聲:“你遲早有一日,會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將手爐塞到她懷裏。月池先是一怔,隨即低低笑出了聲。半個時辰前喊打喊殺,半個時辰後無微不至。她聽見他的心跳聲,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你看,我不用拿刀拿劍去剜,它自己就會跳出來了。”


    朱厚照望著被他撂在地上的劍,隻覺諷刺至極,他久久沒有言語。月池漸漸緩了過來,她一麵把玩著他的手,一麵心思電轉:“為何不說話?”


    他將手抽了回去,摩挲著她的脖頸。他的手心滾燙,時輕時重他道:“朕在想,當初你剛進宮時,就該立馬掐死你。”


    這樣的色厲內荏,她輕輕一笑:“除非你一輩子不見我,不看我的畫像,不聽我的消息,否則終究是無用。”


    他有時竟然會覺有些無助,無論他怎麽掩飾,她總能看破他的軟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這樣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責任,自己的堅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徹底讓步,得來的未必是愛情,亦有可能是鋼刀。


    他變得坦然起來,他直言道:“你慣會笑別人,卻不知是當局者迷。你並沒有你自己想象得那麽高不可攀,值得讓朕不惜一切。你總不能每次無法以理服人,就以情來逼人就範吧。”


    他感受到懷中人的僵硬,繼續道:“人心隻有方寸大,碎一點就少一點。你不會想步上母後的後塵。而你,還和母後不一樣。”


    拖延時間的伎倆被戳破,還被打成了□□,讓她也不免心生惱怒。月池緩緩抬起頭:“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懷中一空,隻覺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會,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麽。在過去,我們雖一齊推行新政,可終歸是麵和心不和。我推行新政是為了‘新’,而你推行新政,卻是為了回到‘舊’。”


    朱厚照身形一頓,他問道:“何謂‘舊’?”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時,乾綱獨斷,天下奉養,臣民循規蹈矩,各順其性,各安其生。所以,旁人都必須是弱者,因為隻有毫無抵抗,才會怕痛,才會聽話。”


    朱厚照眼中劃過一絲異彩,他輕撫她的麵頰:“能看破這點,算不上什麽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長睫微動,再抬起眼時又是流光溢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還要權威,要祖訓、要神化、要恩典、要聖人之言,要讓人心悅誠服地順從。”


    朱厚照一愣,她現在看起來就像小貓一樣,乖巧嬌柔,可誰能想到,她會是這樣……他不由自主地貼過來,他們的呼吸幾乎融為一體。他呢喃道:“可惜的是,世上總有那麽一兩個聰明人,一眼就能看破迷局。”


    月池又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了,他的嘴唇劃過她的臉,就像蜻蜓點水一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也低啞得不像話:“……那要是有個人,既聰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嚨似已發幹:“那這個人,要麽在朕的床上,要麽在朕的刀底。”


    他低頭就要吻下來,卻被她擋住。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嫣然一笑:“你總不能每次說不通道理,就來以色相誘吧。你不會想步上我前任的後塵。而你,還和他們不一樣。”


    這等於把他剛剛的話,變本加厲地還回來。又是前任,他在好笑之餘,又覺妒火中燒,當即就要開口,卻被她按住。


    她摩挲著他的嘴唇:”別著急,我想除了那兩個選擇。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走,我們也必須走第三條路。您比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軍中,可民間之事紛繁複雜,不是深居宮闈之人,靠幾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沒有發現,早就回不到過去了。”


    朱厚照的心中猶如靜水,泛起重重漣漪。他隻聽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這類的穩定與安寧,都建立在靜態、封閉之上,建立在富者不過富,貧者不過貧的時代。可現在呢?”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業在發展,村莊被打破,財政已然敗壞,兼並在不斷地膨脹。你沒聽過那些士人的感慨嗎?‘出賈既多,土田不重。操資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毀。東家已富,西家自貧。高下失均,錙銖共競。互相淩奪,各自張皇。’【1】曾經的那種靜謐安詳,早就被變數打破。農民有的變成暴民,有的變成商人,商人有的變成士紳,有的變成地主。而士紳,有的變成豪強、有的再淪為庶人。多方密切勾連,各個擊破的手段就不會再那麽頂用。一切皆流,一切皆變。您想在變之上維係不變,隻是癡人說夢。”


    朱厚照別過頭去:“朕本就沒指望全然回歸開國的盛況。這麽多年的放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來的。”


    月池道:“可實際上,開國的那會兒也算不上盛況。洪武爺的製度,本就是有問題的。”


    朱厚照的眉頭深鎖:“你的膽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沒有發覺。洪武爺曾經的那種做法,用政治手段強行幹預經濟,規定每個階層的服飾,將運糧、納稅龐大的任務委托給民間,不以不能統籌協調為恥,反而將民間負擔這些視為占了便宜。委任富戶做甲首、裏長和糧長,希望削弱富戶的實力,來減少土地的兼並,可實際上呢,運輸混亂無序、糧食損耗貪汙。還有鹽的開采和運輸,您應該還記得我帶回的資料吧。”


    朱厚照目如鷹隼,他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月池一笑:“我想說的就一樣。您這麽聰慧明達,應該知曉,在規矩內行事,即便亂起來也有限,可要是沒有規矩,能鬧出多大的事可就說不準了。北伐之後那場民亂,就是鐵證。而洪武爺的規矩,那些萬世不易之法,早就無法適應這個變動的天下。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錢神當道,民風不複,您回不到過去,要麽適應新的變化,變更自己的政局,要麽就這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奢求所謂無上權柄,那在現狀之下,不過是一個笑話。”


    他聞言譏誚一笑:“如是朕選擇了後者,那麽就徹底淪為輸家。試問一個輸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這個意思嗎?”


    月池又笑出聲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麽,你會怎麽選呢?”


    朱厚照冷冷地開口:“朕的意誌不會因你的幾句話而改變。”


    隻這一句,她就明白,他還是動搖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覺的,否則不會說出那一篇勸她的話來。他隻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過來。月池道:“我並不是像以前一樣,因一時意氣就要拉你下水。你還記得你曾和我說過的話嗎?”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著他一字一頓道:“你說‘漢武帝能尋得董仲舒,你又怎會找不到一個能替你新注經典的人。’”


    權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聖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個現成的聖人,正等著他們去挖掘。而隻要她定下考成的規則,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場中人為了升一步官,自會前仆後繼。她想要什麽樣,他們就會變成什麽樣。


    她緊緊攥住他的手:“我不信你甘心於此,我不信你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你難道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和我重新開始嗎?”


    朱厚照難掩猶疑:“重新開始?”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對,我們可以從頭再來,沒有欺騙,沒有利用,有的隻有同心同德,患難與共。”


    她再次依偎進他的懷裏,他們不再爭吵,重歸親密無間。他聽著她的描繪,好像也看到了那光明的未來,有他們兩個的美好生活。如果天不會亮的話,他真想一直聽她說下去,可惜的是,東方已經泛起了朝霞,夢話隻能在夢裏說。


    他打斷了她:“阿越,別在妄想了。”


    月池愣愣地看著他,他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揭破了真相:“即便朕不甘心,朕有更進一步的野心,可也絕不會跟你同行。”


    月池麵上的紅暈褪去,她嘲弄道;“因為我是個女子?”


    朱厚照搖搖頭:“因為你立心不正,你會動搖社稷的根基。朕再問你一次,你是民,還是官,你是上,還是下,若利益相背,你該站在哪一邊?阿越,你總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仿佛一個霹靂,在她耳邊炸響。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驛站,她茫然失措地看著他,像個迷路的孩子。他沒想逼她做出選擇,她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背負了太多不該她背負的東西,她本該在桃花源中不問世事。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不說這些事了,你累了,還是睡吧。”


    他起身就要離開,而就在這時,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擺。他愕然回頭,她的笑靨如花,答道:“我是官。”


    他悚然一驚,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就像蓮花上露珠。她不斷重複著,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有哪個民會像我一樣,滿手鮮血,無所不為。凡事都有代價不是嗎?我隻能是官。”


    就這樣,他們又暫時站在同一陣線了。他們耳鬢廝磨,如膠似漆。可他心裏總覺空落落的。她隻盤桓了兩日,就匆匆離開了,美其名曰替他收拾爛攤子。


    她離開之後,他既想見她,又不想見她。直到聽聞,她要來見閔珪,他才終於打定主意出了宮。


    他來到了這所狹窄的客房,看著她一杯一杯喝下冷茶。


    她本該失態,可在見到他之後,立馬又恢複了往日的精神。麵對他冷語冰人,她也沒有絲毫的慍怒,而是舉起他的手,輕輕哈氣。她的氣息溫熱又濕潤,酥麻之感從指尖直至發梢。朱厚照無比慶幸,他跟著她來到這暗巷之中。否則他這個樣子,落在她的眼底,不知又會怎樣。


    他就這麽愣愣地站著,黝黑的眼睛在夜幕裏也閃閃發亮。月池見狀,忽然低頭在他掌心親了一下。隻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他們明明做過更親密的事。然而,他卻像觸電一樣,差點忍不住跳起來。


    回過神後,他惱羞成怒:“你這是幹嘛?”


    她無奈道:“你是傻子嗎,這樣,我們就不會冷了啊。”


    她把手湊到他跟前,理直氣壯道:“我也要。”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他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他終於慢慢低下頭,學著她的樣子,給她哈氣,然後留下一個初雪般的吻。


    第二日,閔珪因病告老還鄉的消息,就傳遍朝野。一眾人還來不及欣喜,就因新的任命而魂飛膽裂。吏部侍郎李越,因救駕之功,又一次高升,為新一任大司寇。


    刑部侍郎張鸞聽到這消息,險些一頭栽下去,而待他回過神來後,忍不住涕泗橫流,渾身打顫:“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個鎮山太歲,又來了一個混世魔王……這日子能怎麽過,這還能怎麽活!”


    他的一眾狐朋狗友皆唉聲歎氣,半晌方道:“還能怎麽辦,謀逆案迄今未結,讓一分利,總不能叫人家把命拿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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