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當月池來見他時,劉瑾直接就問了出來:“不過是些賊匪,怎會如此難纏,還是說也是內鬼?”


    張文冕親捧了茶過來。月池剛剛端起蓋碗,上頭的鬥彩雙鳳色彩明麗,振翅欲飛。她揭開蓋子,裏頭茶湯清亮澄澈,恍如一塊琥珀。她微抿了一口,不答反問:“這會兒又不裝孫子了?”


    劉瑾一愣,嘿嘿一笑:“你要是想充奶奶的款,又何必貴腳踏賤地。”


    月池一哂:“你是連太極都懶得打了。”


    劉瑾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笨嘴拙舌的,哪敢在關公麵前耍大刀。還不如坦誠點,大家同坐一條船,你既然用我,就不會把我坑死。”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精光,月池不由莞爾:“真是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劉,司禮監那麽多太監,我獨獨願意和你來合作,就是這個原因,人不想淪為欲/望的奴隸,就要學著做欲/望的主人。我當然不想坑死你,我非但不想坑你,還想好處一起拿,但問題是橫在我們麵前的困難,也需要我們一起應對。”


    劉瑾皮笑肉不笑道:“您最近也耳清目明了不少,這難道還不夠啊。”


    月池理直氣壯:“這事兒,楊玉也能做,可好處為何是你拿得多。”


    眼見劉瑾語塞了,張文冕忙補充道:“李尚書容稟,這市舶司的主事曆來都是宦官擔任……”


    所謂市舶司是朝廷在各海港設立的管理海上對外貿易的衙門,類似現代的海關。有明一代,市舶司是設又撤,撤了又設,反反複複了多次。


    月池意味深長道:“要說慣例,洪武爺的慣例最多,其中有一條就是宦官不得幹政,你們說今兒為何沒人提呢。”


    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隻要利益足夠大,有的人甚至能把祖宗都刨出來賣了,何況是一兩條慣例。劉瑾和張文冕麵麵相覷,她這是拿話堵他們,要他們拿了好處就要去辦事。可關鍵是,這才喝了幾口湯呐。


    劉瑾陰陽怪氣道:“您這樣的威風,何不出去擺擺。一聲令下,還有誰敢不聽話?”


    月池忍不住發笑:“我當然能叫他們聽話,我隻要再強勢一點,沒人會忤逆我,相反他們還會積極幫著我做事。到了那時,我宣揚種土豆好,這各地都會種上土豆,有些地方甚至會要求老百姓把地裏的莊稼拔了,再重新種土豆。我說修水利好,各地都會開始大修,什麽秋收年節,當官的可不會管這些,他們隻會下死命令差人去做。包括育嬰堂也是如此,轄區內沒有那麽多孤兒怎麽辦,就抱尋常人家的孩子去充數唄。隻有我們想不出來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


    張文冕搖頭歎息:“這為官不正之道,您算是摸清了。”


    月池道:“九邊連殺良冒功之事,都能做出來,何況區區的民生。更何況,老劉不也給我打了個樣嗎?”


    劉瑾一怔,月池似笑非笑道:“怕的不是他們不做事,反而是他們打著我的旗號做過頭了,才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劉瑾摸摸鼻子:“沒有真金白銀,誰會真心做事?就連皇爺北伐,也是封了一大批官位出去,讓文官、武將和宦官都有好處拿,這才把國庫掏得更空。”


    說到此,他又話鋒一轉:“不過你不必擔心,有皇爺在,必不會叫你走到那一步。”


    月池啞然一笑,他沒說朱厚照會無條件地庇佑她,而是說他不會讓她走到那一步。朱厚照的確不會,畢竟她要越軌的路,都遭他堵死了。可以預料,未來和她在內閣共事之人,必定都是老成持重之輩,最好還是曾在東宮侍讀之人。有師生之名相壓,她總不能一手遮天。月池不得不承認,於公於私,這都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張文冕道:“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如非要得罪巨室,那就隻能再造新的巨室。”


    月池長歎一聲:“談何容易。”


    劉瑾道:“嘿,何苦呢。差人往徽州府走一遭,抗倭的軍費不就有了。”


    這是劉瑾幹慣的勾當了,當時為修貢院,就是他從商人手中狠狠敲了一筆。


    月池的眸色沉沉:“這是下策。靠抄家來補虧空的辦法,不能長久用下去了。更何況,你不是問倭寇為何難平嗎?”


    劉瑾悚然一驚:“難道還有這些商人的事?”


    月池搖頭:“目前還不確定,但是能到這個地步,絕不隻是軍費不夠的原因了。王先生和時春,皆是善於陽謀,卻拙於詭道。縱觀我周邊的人,我也隻能找你來商量。”


    劉瑾的嘴角抽了抽,這是什麽屁話,感情就他喜歡玩陰謀詭計的了。月池含笑道:“你也別惱,宦官聲名在外,可不是我的功勞。還有什麽餌,能比一個新的市舶司主事太監更香呢?”


    劉瑾一窒,這是要他差人去打入敵人內部,找出根由所在了。皇爺既把主持通商的權力許給了他,他要是在這會兒退縮不幹了,也實在說不過去。可要是答應的太容易,豈非讓李越覺得他太好使喚了。


    他想到此,打算繼續找她要點好處。而李越卻似讀出他心中所想一般:“莫把我想得太壞了,難道我在你心裏,就是個鐵公雞不成。”


    老劉:“……”你難道不是?


    她拈起一塊芸豆卷,微蹙著眉頭用罷方道:“你看看你,華發叢生,喜這些甜爛之食。老劉,你早就不年輕了,難道不想著為同族和底下人考慮考慮。你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他們是仰仗著你威風八麵,可你走了之後,他們又該如何自處?你總當為他們的將來鋪路。”


    劉瑾打了個激靈。月池繼續道:“你的幹兒子和幹孫子,不知傳到幾代。可其中哪些才幹出眾,哪些心性純良,不是光看他們在你麵前如何賣好能瞧出來的。你殫精竭慮一輩子,才為宦官探索出了一條做人的路,總不想這路隨著你兩腿一蹬就絕了吧。還有什麽,比這通商厚利更能考驗人性?是賢是愚,是善是惡,這一試不就出來了。”


    不得不說,這話是真真說進了劉瑾的心坎裏。不過,他對此事也早有自己的算盤。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月池:“皇爺準備依照祖訓,在宗室內挑選孩子,帶入宮中教養,這事你知情嗎?”


    月池一震,她兩眼緊緊地盯著劉瑾,隻見他嘿嘿一笑:“遣去底下曆練曆練當然最好。可將來的事,不也得要那孩子說了才算。”


    出乎劉瑾意料的是,月池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她道:“可到底要哪個孩子,卻是我說了算。”


    這下輪到劉瑾心頭震蕩了,他徐徐道:“有您這句話,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月池意味深長道:“你這樣坦誠,我也再無旁的擔憂了。”


    劉瑾忙道:“哎呦,您這言重了。我就怕那群小幺兒辦事不力,耽擱了您的大事,又讓老百姓多吃幾年苦。”


    月池道:“耽擱了又如何,不耽擱又如何。我會因此被免官去職嗎,朝廷會因此轉不動嗎?”


    劉瑾一窒:“那應該不至於。”


    月池攤手道:“那就慢慢來唄。”


    劉瑾直到她離去後,都還沒回過神來。張文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幾下:“劉公,劉公,這是怎麽了?”


    劉瑾如夢初醒,半晌方道:“你覺不覺得,她有些不一樣了?”


    張文冕道:“誰能不變呢,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啊。”


    月池當然不會將這麽大的事全部交托給太監。吏部衙門中,梁儲見她一身裘皮大氅而來,都吃了一驚。月池一入門就覺暖風撲麵而來,頓覺喉嚨發癢。一旁侍奉的人忙幫她解下鬥篷,謝丕攙扶她落座。她謝過後,飲下一盞梨汁,這才緩過來。


    月池對他們,又是另一番說法,她先表達了對倭寇之亂的擔憂,接著又道:“咱們得差人去看看了。”


    謝丕一下就明了了她的意思:“您是覺得,如今的形勢,和當年的宣府一樣。”


    月池苦笑道:“隻怕比當年的宣府,還要撲朔迷離。”


    王九思道:“正是,宣府之事,我們還都知道是誰在作怪,可這廂卻是看不明白了。”


    月池已經表明了,開通商港口的好處,大家都有份,那麽到底是哪方貪得無厭,要把大家的飯碗都砸了。當局者看不明白,那麽隻能再派外人去。


    梁儲愁眉不展:“你想籍由通商之利,來補朝廷的虧空。怕是沒那麽容易。”


    月池道:“即便不指望通商,也不能對倭寇肆虐置之不理。如今不與韃靼開戰,省下了的軍費,也不是個小數目啊。”


    謝丕道:“可惜,北邊省下的錢,還沒留多久,便又都花出去了。”需要消耗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官員分肥,四處救災,宮廷開銷,哪一筆不要那些金疙瘩銀疙瘩。


    梁儲沉吟片刻道:“那麽,還是由吏部出麵,派一員參政去巡視海道兼理倉糧。”


    月池頜首:“先生高見,可究竟提拔誰去,還需您多費心。太軟的為人所製,太硬的為人所害,太聰明的和人沆瀣一氣,太愚鈍的隻能被人耍著玩。”


    梁儲聽得氣悶:“你倒是會提要求。這哪兒去找這麽個人!”


    月池失笑:“人都是要慢慢找,慢慢教的。您盡管去選中了,選中了我來安排。”


    吏部出麵,等於是布下了一顆明棋。明棋施壓,就隻能向暗棋求助。


    謝丕親送月池出來。他問道:“都察院那邊,是否也要知會盧雍他們請旨暗訪治農官履職情況。”


    月池道:“當然,新官上任,照例是要燒三把火,可要是誰心術不正,或是能力不足,豈非要燒出禍事來。”


    謝丕闔首:“與其讓他們被旁人抓住把柄,還不如咱們自己先來整治。”


    月池思忖片刻後又道:“可人不是牲口,不是挨了鞭子,就會聽話。”


    謝丕微愣,月池一笑:“有一天,北風與太陽比誰的力量更大。他們看到路上有一行人,身著棉襖,就打賭說誰讓行人先脫下衣裳,誰就獲勝。北風席卷而來,吹得飛沙走石,可行人卻將衣裳裹得更緊了。而太陽則放射出自己的光輝,行人覺得熱了,自己就將棉襖解下了。”


    她的眼中幽光閃爍:“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可亦有人為了榮辱禮節,不惜獻出自己的性命。你覺得,儒生最看重的除了銀錢以外,還有什麽?”


    謝丕脫口而出:“身前身後名。”


    月池撫掌:“那不就對了,太/祖爺差有為之臣,著賢臣傳,可都寫得的古人。咱們今人中難道就沒有賢臣嗎?邸報上也該列幾個榜樣了。”


    謝丕應下了:“如此一來,有名為驅,也能稍補銀錢的不足了。”


    月池又問道:“康海他們的戲本寫得如何?”


    謝丕無奈道:“還在改,要達到老嫗可解,可不容易。”


    月池失笑:“玉堂仙也該接接地氣了,否則過慣了天上的日子,又怎麽知道民間疾苦。既然關在屋裏寫不出來,就讓他們出來走走吧。寫不出戲本,寫一點農書也好。”


    翰林學士在翰林院中熬上數十年,就能直入中樞機構,導致長於經義,卻疏於實務,所以導致之前許多閣臣,麵對難題,都提不出什麽有效的見解。這股風氣,早該殺殺。而對下麵的百姓而言,也當進行必要的教化,提倡農技創新的出路,遏製士紳的鬥富之風。


    謝丕見她事事都想到,亦生感佩之心。他道:“你也不必太發愁了,等到土豆豐收了,眼前的阻礙,不就迎刃而解了。”


    月池意有所指:“土豆要生兩季,要保障它們能活,可要我們都把籬笆紮緊。”


    她眼見謝丕憂心忡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馬上就過年了,等到了天氣暖和了,我們就都好過了。走吧,喝點酒驅驅寒氣,喝完了再想想,還能從哪裏開源。”


    謝丕點頭,兩人在路上沒走幾步,就遭人攔了下來。佛保一臉菜色地望著月池:“可算是找到您了,您快跟奴才回去吧。”


    月池問道:“又怎麽了?”


    佛保看著謝丕,支支吾吾不敢開口。這下酒也喝不成了,謝丕麻溜地準備告辭。他隻在風中聽了幾個詞:“張家……事發了……”


    月池趕到西苑後,發現這裏已然亂作一團。顯然,皇帝的儀仗來得太突然了,就連這裏訓練有素的侍從,一時也招架不住。


    月池當然明白原因是為什麽,在見到張鶴齡、張延齡前,張太後乃至所有張家人,都以為他們倆是在裝瘋。他們怎麽能料到,她僅用了幾個時辰,就能把兩位國舅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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