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亡國之君的馬哈茂德沙阿,回望自己由盛轉衰的王朝,也忍不住長籲短歎。


    他的祖先拜裏米蘇拉本為巨港的王子,逃亡來到了馬六甲在此建立了一個新的王國。可新生的馬六甲王朝卻麵臨多重威脅,為了確保自己的安全,他們選擇以政治上的讓步,來為自己換來一個強大靠山。拜裏米蘇拉親往大明朝拜太宗皇帝,馬六甲從此成為了大明的藩屬國。


    然而,馬六甲曆任君主,卻不甘心一輩子做明廷的小弟。他們一麵與明廷維持良好關係,一麵逐步擺脫漢家王朝的影響。文化上,他們選擇以伊/斯/蘭文化立國,君主亦使用穆/斯/林君主的尊號“蘇丹”。經濟上,他們利用明廷建立的貿易網絡,使自己逐步成為東南亞的貿易中心。在明廷選擇閉關鎖國,自動放棄海洋管轄權之後,馬六甲通過以上舉措一躍成為一方霸主。


    財富滾滾而來,霸業指日可待,馬哈茂德沙阿遙望王朝的前景,總覺一片光明。然而,突如其來的巨變,卻擊碎了他一切的夢想。西方的侵略者陰影籠罩了這片土地。佛朗機人深知,要將資本的觸手探往遙遠的東方,必須要占據一個交通要道作為據點。他們對馬六甲海峽勢在必得。


    佛朗機總督阿爾布克爾克率領一支艦隊到達馬六甲,開展了猛烈的進攻。在西洋火器的衝擊下,這個綿延一百多年的王朝無力守住自己的土地。馬哈茂德沙阿眼在看到佛朗機人攻入城內後,就選擇逃離。在他離開之後,佛朗機人占領城池,開始肆意屠殺。


    無數無辜的百姓,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之下,馬六甲城中幾代人累積的財富都被人洗劫一空。從那以後,亡國蘇丹馬哈茂德沙阿就生活在噩夢中,夢中永遠都是連天的大火和子民的哭喊嘶吼。


    他想要報仇,他想要奪回祖宗的基業,可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單靠他自己和周圍小國是做不到這點的。隻有他們的宗主國大明,才能幫助他們打退敵人。可那時,明廷要忙於與北邊的戰事,根本無暇南顧。遭到拒絕的馬哈茂德沙阿隻能靠自己。他在巴莪圖謀複國,可實力的差距猶如天塹,他的幾次嚐試都以失敗告終。馬哈茂德沙阿由躊躇滿誌,到心灰意冷。


    他甚至開始怨恨,海盜靠著從西洋人手裏購買的火器四處為禍,佛朗機人的手早就伸到了明廷的眼皮底下。中土的衣冠君子們,不是眼盲,就是心盲,他們難道不知道相依相存的道理?西方賊寇的貪婪,比這海還深,隻要給他們一點兒機會,他們就不會鬆口。


    就在馬哈茂德沙阿陷入絕望之際,東方的軍隊,卻如美夢一樣,悄悄降臨到南洋之上。馬哈茂德沙阿看到身穿官服的漢使時,先是狂喜,接著就忍不住開始懷疑。漢家王朝的援軍,怎麽會無緣無故地來,會不會一場騙局,一場將他和殘部一網打盡的圈套。


    可來人很快就打消了他的一切疑慮,前來遊說之人正是穀大用。他是朱厚照身邊的老人,更是經曆過宮變鬧劇考驗,對皇上忠心耿耿之人。他直言:“佛朗機人犯我邊疆,雖遠必誅。今日大明特來幫助你們奪回城池,可以你們之能,即便重得這片土地,隻怕也無法守住。”


    馬哈茂德沙阿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他當即道:“我等願年年納貢,歲歲來朝,懇請上國助我們一臂之力。”


    穀大用似笑非笑道:“你們既要建設海軍,又要重建城池,還要年年進獻貢品。不知蘇丹你還有多少餘財,竟能撐得起這樣消耗。再者,朝貢究竟是誰獲益更多,蘇丹當心中有數才對。”


    他們進獻些許禮物,明廷為了穩定卻要倒給不少賞賜。在朝貢體係下,實質是藩屬國占了便宜。


    馬哈茂德沙阿一時麵白如紙,窮途末路的他,已經徹底亂了陣腳。倒是他身邊的大臣,還有幾分清醒,及時反駁道:“我們在這裏,也是在為大明守衛疆土啊。”


    穀大用譏誚一笑:“願為大明守衛疆土的人多了去了,您覺得差您這一家嗎?”


    這已是裸的撕破麵皮了。穀大用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馬六甲海峽是必須要奪回的,可奪回之後還是不是你們這一家在此稱王,就要看你們的表現了。


    馬哈茂德沙阿卻會錯了意,他們也知道大明宦官一慣的作風,到底就要拿出重金來賄賂穀大用。誰知,這位大太監卻嚴詞拒絕了,他道:“金銀俗物,咱家豈會放在心上。”


    馬六甲君臣:“……”這是不是裝得太過了。


    一連被駁了好幾次,馬哈茂德沙阿終於打算收起過往的那些小心思,老老實實地聽人家指揮安排。


    穀大用這時方和顏悅色道:“我朝陛下何等聖明,豈會不知你們的難處。這些洋人打是打不退的,他們不是想和我們做生意嗎?那索性由我們大明牽頭,我們大大方方地和他們去做。以我們司空見慣之物,換取他們手中的金銀,友鄰之邦,同享富貴,這才是雙贏之策啊。”


    馬哈茂德沙阿這才恍然,人家哪裏是看不上財貨,隻是所圖甚大罷了。一點的小恩小惠,大明早沒放在眼底,他們是要直接牽頭,將東西方龐大的貿易網握在手中。


    這位馬六甲蘇丹,隻猶豫了一瞬,就立刻應了下來。大明既然想要重掌海權,那就讓他們來就是了。當年鄭和下西洋時,都沒動他們一下,更別提這會兒。一方素來有睦鄰友好的美名,另一方卻是走到哪裏,哪裏就是遍地狼煙,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跟在文明之邦身後做小弟,再怎麽樣也比給那些窮凶極惡的西洋人做奴隸要好得多吧。


    收回馬六甲這一戰,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馬六甲城的糧食物資依靠海外貿易來運輸。有大明為首,馬六甲蘇丹四處溝通,誰還敢給這些西洋人送糧。沒過多久,城中的佛朗機人出現了嚴重的糧食短缺,不得不派船隊到海峽對麵的蘇門答臘島上購買糧食。而跟隨糧食回來的,卻是馬六甲蘇丹的軍隊。


    總督阿爾布克爾克並沒有將這些馬六甲人看在眼底,西洋人自恃火器威力,認為這不過又是另一次垂死掙紮罷了,但不能再因此耽擱糧食運輸了。他果斷選擇派出艦隊助戰,希望速戰速決。而在海外等候他們的,就是明廷和奧斯曼的海軍。


    大明和奧斯曼帝國的海軍,都尚處於初期發展階段,嚴重缺乏在外海作戰的經驗。然而,奧斯曼帝國的將士因信仰之故,極度仇視西方人。而大明的狼兵,則在月池的“鈔能力”激發下,早已摩拳擦掌,準備拿人頭去領賞。兩軍士氣極為高昂,又有熟悉地形的馬六甲軍隊為指引,有強大的火器裝備做依仗,這是想打輸了都難。


    佛朗機人在戰艦被擊沉之後,不得不選擇放棄,狼狽逃竄回茫茫大海之中。馬六甲城最終重歸蘇丹馬哈茂德沙阿的掌握之中。可他眼見滿目瘡痍的城池,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隻趕跑了賊寇,遠遠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悲憤。


    穀大用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同情道:“蘇丹的心情,咱家何嚐不知。隻是,這泰西國度眾多,個個視我們如肥肉。如不團結一心,怎能阻止他們東來劫掠。還有這海上逃亡的倭寇,如不殺盡,我等百姓何以安枕。陛下萬壽節將至,蘇丹不如親往北京去一趟,以便共商大計啊。”


    這已經不是穀大用第一次勸說他去北京了,馬哈茂德沙阿的眼前一一閃過明軍龐大的艦隊,精良的武器裝備和高昂的賞金,至此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哽咽道:“如不依靠你們,我們還能靠誰呢?隻是,我們遭到這樣的重創,恐怕無法獻上足以匹配陛下身份的禮物……”


    穀大用道:“哎,我們要是唯利是圖之人,又怎會助你複國。心意到了就夠了。再說了,蘇丹的效忠之心,不比什麽都珍貴嗎?”


    馬哈茂德沙阿大為感動。有他作為表率,諸多苦於海盜的藩屬國,也選擇一起到京來朝拜。


    著各色衣裳的外邦人,各地的大商人齊齊湧入京都,他們帶來了詳細的海圖、技藝高超的工匠、各色的良種以及有關西方的情報。比起金銀,這些更配被稱作無價之寶。京城也因他們的到來,變得更加熱鬧非凡。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舉目望去燈火輝煌,一片祥和。


    月池獨倚危樓,俯視著繁華的街景,曼聲吟道:“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1】”


    她偏頭道:“時人言說,今日萬國來朝之景,比太宗皇帝來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老劉,你怎麽看呢?”


    劉瑾咽了口唾沫,他暗自嘀咕道,他能怎麽看,他敢怎麽看,他隻能努力拍馬屁打馬虎眼:“如不是您拖住東南士族,使他們陷入內亂之中,無暇南顧,我們哪來這麽多的軍餉,打贏了這場大勝仗。今日的盛況,離不開您的辛苦籌謀啊。”


    月池道:“是嗎?可我如今獲得的報酬,卻不足以匹配我的功勳。


    劉瑾極為圓滑道:“都是一家人,分得太清楚了,豈非是傷了和氣。”


    月池冷笑道:“他在算計我,逼走貞筠時,心裏可沒想過什麽一家人。”


    劉瑾心一跳,果然來了,他道:“那是一門好親事,她的性命至少無恙……由此可見,皇爺始終還是想著您的。”


    月池譏誚道:“想著我?我看未必吧。你的主子,你還不了解嗎?城府極深,工於心計,他比誰都清楚,活人是爭不過死人的。要是貞筠死了,反而會讓我更難忘懷。所以,她必須好好活著,活著才能跟我離心。”


    “他選在此時動手,也是早有籌謀。他知道,我等這個機會等了有多久。整整二十年啊,爬上高位,才能手握大權,手握大權,才能左右局勢,不至於被這個三方鉗製的體係絞殺,反而能破開一個大口子。【2】他篤定我不會在大計將成時從中作梗,所以才敢肆意妄為。他是精明過了頭了,精到讓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劉瑾一時寒毛直立,他道:“可現下絕非動手的良機啊。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您就算為了眼前的大好局勢,也不能在公事上動手啊。”他們宦官好不容易迎來了騰飛的機會,可不能再被內鬥毀了。


    月池蹙眉道:“那你說怎麽辦?”


    劉瑾道:“您有事,可以衝他……自個兒去啊!”


    月池的笑意緩緩浮現:“這可是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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