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木橋沒回莊子,而是徑直去了棗溝村。


    村長王北峰家已經聚集了不少村民,今日該是收租的日子。結果晌午都過了,也沒見莊子裏來人。


    大家夥提心吊膽的,不知道莊子裏的那位東家憋著啥壞要整治他們。


    心裏邊的擔憂自從起了頭,就再也沒落下去過。啥壞的都想了,越想越怕,便三三兩兩的來了村長家,都想叫村長給支個主意。


    王北峰能有啥主意,他啥主意都沒有。一群人要麽坐在他家籬笆院前不遠的大棗樹下,要麽直接坐在籬笆院裏,一個兩個的都愁眉苦臉。


    “這可怎麽辦啊,到現在也沒個準信,別不是要來個大的,今年要交八成租吧?”


    “呸呸呸呸,好的不靈壞的靈,可別說這種話。”


    “我這兩天眼皮子一直跳,心裏也慌慌的。你們說東家到底想啥呢?”


    “誰能知道他想啥?要能知道,咱還在這愁事兒?”


    此話一出,周圍的聲音都靜了一瞬。接著又是好一陣的唉聲歎氣,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東家雖說不欺男霸女的事,可這租子越漲越多,一家老小就靠著那點糧食活命,這和要命又有啥區別?


    可真是愁死人了。


    “哎?你們快瞅瞅,那像不像張管事?”


    籬笆院外的大棗樹下,有個青年站在大石頭上麵眺望,還不忘招呼著身邊幾個要好的。


    另外三個青壯聞言也上了大石頭,四人互相拉扯著左搖右晃的堪堪站穩。


    “我瞧著像。”


    “哪裏是像啊,那就是!”


    最開始發現張木橋的青年激動的跳下石頭,往籬笆院裏跑,邊跑邊喊,“張管事來了!”


    “啥?張管事來了?哎呦!終於是盼來了!”


    “哎,這不來我心慌,來了更心慌。今年別真要漲到八成租吧?”


    “不能吧?真漲那麽多,還不如種荒地。”


    “那還得拾掇,那荒地還不能種稻子和麥子,不容易活,隻能種些黃豆。就算是種黃豆,今年也種不下去。時間趕不上,也沒那麽多豆種,要種也得明年才行。”


    “得了別說了,越說我越心慌。”


    張木橋越走越近,一群村民也在王北峰的帶領下,走出了籬笆院往前迎他。


    稍微走的近了些,李如海湊到王北峰身邊,小聲嘀咕道:“他三叔,你瞧著張管事心情是不是挺不錯的?”


    王北峰年過四十,但眼神也還好使。他定睛一看,猶疑道:“好像是。”


    兩人上過戰場,對觀察人有一套,不說多厲害,至少比村子裏其他的村民看出人的情緒要更快些。


    哪怕對方臉上不是帶著笑,也能從對方的步伐快慢,身形狀態判斷個大概。


    此時的張木橋,腳步輕快,身體放鬆,眉心也沒有愁苦之色。


    王北峰和李如海二人忍不住對視一眼,看來這次張管事來,是有好消息。


    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著好消息來棗溝村,那這個好消息是什麽,二人心中有了猜測。


    不過他們沒敢表現出來,怕猜錯了,到時候空歡喜一場。


    這還是張木橋三年來,頭一次來棗溝村心裏這麽敞亮過。


    以往每次來,都是要和村民們說漲租。他也是窮過來的,知道大家的苦處,哪裏張的了那個口。


    每次來都隻敢和村長說一聲,然後又悄悄的回,根本不敢多看村民們的表情。


    這次不一樣,這次東家不僅不漲租還降回一開始的了!他這一趟走的,腳下都生風。


    遠遠的就看到棗溝村的村民迎出來,他也知道村民們在憂心租子的事情。


    稍微靠近了,他也不打那啞謎,叫村民們還七上八下的擔心。


    張木橋對著越來越近的人群招招手,高聲喊著,語氣裏全是喜悅,“東家說今年不漲租!租子降回了五成!莊子裏很快就會安排人來收租,大家快回去準備吧!”


    棗溝村的村民們聞聲腳步一頓,他們不敢相信自己都聽到了什麽。


    啥?竟然不漲租了?


    不僅不漲租,還降回去了?


    乖乖!東家是被鬼上身了?他竟然不漲租還降租了!?


    一時間過來的棗溝村村民懷著滿腹疑惑,抬腿就往張木橋的身前跑,很快就將張木橋團團圍住。


    塵土四起的土路上,一群村民圍在路中間,兩邊的農田被翻的齊齊整整的,準備三日後種上黃豆。


    張木橋被人群淹沒,聽著村民們七嘴八舌的問著他關於租子的事。


    言語急切又激動,生怕東家是說來誆他們玩的。


    這關係到從現在到明年開春的口糧問題,大家不得不謹慎對待。


    張木橋也理解村民們的反應,和他剛聽東家說的時候心情是一樣的。又怕是假的,又期待是真的。想信又不敢信。


    村民們隻會比他更甚,畢竟這事是與他們息息相關。


    張木橋沒有打斷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詢問,隻等著他們先泄一泄心裏的憂慮。


    王北峰也是這樣想,後來見差不多,王北峰才出聲喊了一聲,“都靜靜,一個個的一窩蜂來說話,叫張管事聽誰的?都給我停下,聽張管事具體說說。”


    棗溝村村民們瞬間像被拽住脖頸的雞,一下子就噤了聲,眼巴巴的看向張木橋。


    村民們雖一言未發,可一張張飽經風霜,黑瘦的臉上,都是明晃晃的期盼與擔憂。


    這已勝過千言萬語。


    張木橋臉上扯出一抹笑,村民們在看到那抹笑的時候,臉上的擔憂驟退不少,眼神都亮了幾分。


    “東家說的是真的,今年真的不漲租,還降回五成。”


    村民們高興的笑出聲,王北峰心裏頭也高興,但他同時也覺得奇怪,“東家是出了什麽事?咋突然降租了?”


    此話一出,不等張木橋說什麽,立馬就有村民嘴快接話,“村長瞧你問這幹啥,東家能出啥事,租子就是想降就降唄。”


    王北峰不理村民的話,而是一直等著張木橋回他。


    張木橋心神一凜,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謹慎又敏銳。


    但他不能說旱災的事,又因想到開春會有旱災,張木橋因降租的那點喜悅也沒了,隻剩下擔憂。


    為了不表現出來,張木橋把那些心緒往下壓,這回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了,“東家想什麽,誰能知道?反正是確定降租的,你們交完租子後,剩下的糧食好好留著,免得東家明年夏收又要收的多。”


    張木橋不能明著讓村民們多囤點糧食,又怕村民見今年收租少,再把多餘的糧食全給賣了。


    那明年開春遇大旱的時候,就隻能餓肚子了。


    著實是沒辦法,他才先把東家扯出來嚇一嚇村民們。


    聽了張木橋的話,不少準備今年多賣點糧的村民,立刻打消了念頭,決定一點也不賣。


    家裏交完稅收和租子剩下的那些糧食,全部好好的藏著。


    王北峰也深以為然,他不認為一直苛待他們的東家會突然大發慈悲。


    若是今年先降租,明年再突然暴漲租子,這事倒是東家能做出來的。


    “多謝張管事提醒。”王村長誠懇感謝。


    知道王村長怕是完全認為明年東家會暴漲租子,把東家想壞了。這叫張木橋有些發虛,硬著頭皮說了一句,“其實東家現在人挺好的。”


    棗溝村的村民聞言,看張木橋的眼神瞬間都不對勁了,充滿了同情。


    也不知道張管事在莊子裏都經曆了什麽,竟被東家欺負的在外頭也要說違心話了。


    張木橋也知道這話說出口沒人會信,他不再多說,很多事情也不是他一兩句話就能改變的。


    而且東家往後到底會不會變的好些,他也不知道。


    因還要去山前村通知,張木橋不準備在棗溝村前的土路停留太久。


    他說完了該說的話,就與棗溝村的村民們告別,“我還要去一趟山前村,你們快回吧。”


    棗溝村村民們知道山前村那邊肯定也急得很,於是都沒多留張木橋,等目送張木橋離開後,棗溝村的村民才麵帶喜色的各自回家。


    張木橋走到半道,就遇見了準備來棗溝村打探消息的山前村村長和他兩個兒子。


    山前村在入雲山山腳下,離莊子的距離更遠。


    山前村的村民們今日也等了莊子裏的人許久,結果一直沒等到莊子裏來人,心情同樣焦灼。


    眼看著都過了晌午,山前村的村長也等不下去,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就先去棗溝村那看看情況。


    沒成想半道上竟遇到了莊子裏的張管事。


    降租的事情,張木橋也是第一時間與三人說了。包括對棗溝村說的那些暗示他們別賣糧,都收起來自家留著吃的話。


    山前村的村長,和他兩個兒子的反應與棗溝村的人一模一樣。


    話已經帶到,張木橋便不往山前村再去。莊子裏也有一堆事等著他處理,更重要的是,他還得回去找東家商量一下,該怎麽應對開春的大旱。


    得先商量出個章程來才行,可不能到時候一起抓瞎。


    山前村三人也急著回去傳消息,沒有與張木橋多寒暄,目送張木橋離開後,三人腳步匆匆的回了村子。


    “大郎,二郎,回去後你二人把村民們都叫到曬穀場。咱得勸村民們別因這次降租,多賣了糧,不然明年東家大漲租子,咱連陳糧都沒得吃。”


    山前村的村長語氣裏都是擔憂,怕有拎不清的,真賣多了糧,到時候沒糧吃,再給餓死。


    跟來的田大郎聽後就說知道了,倒是田二郎抓抓腦袋,“爹,我覺得不用勸,東家啥樣,這三年裏大家夥心裏肯定有數。”


    田大山像個替孩子操碎心的老父親,還是不放心,“得勸,萬一就有拎不清的呢?”


    知道父親是個萬事都怕萬一的人,田二郎也不再多說,隻點頭說回去就叫人。


    ……


    雲懷瑾穿著拖鞋慢悠悠的逛了一下雲莊宅院,這宅院在雲懷瑾看來,其實是比較大的。


    但若真放在大雍,這宅院麵積其實不算大。


    占地百畝的那才算宅院裏大的院子,雲莊院子的這三十幾畝地,頂多算個小宅院。


    雖說是在鄉下,雲莊宅院裏的布局也是很有一番韻味。亭台水榭,假山奇石,池塘曲橋應有盡有。


    不僅如此,在原身記憶裏還了解到,院子一年四季都有應季的花開。


    這讓雲懷瑾想起自己前世曾逛過的園林,隻覺得雲莊宅院占地雖小,可這裏的布局景色,倒是一點不比逛過的知名園林差多少。


    逛了一半的時候,因原身身體素質過差,叫他也覺得有些累,實在是逛不下去了。


    剩下的雲懷瑾決定得空再逛,這次便先回去歇歇,也想看看雲初現在怎麽樣了。


    他回去時,依舊是慢悠悠。就是想著自己在外麵多呆一會,能叫雲初在屋裏好好的多休息一會。


    誰知道他剛踏進主院,就瞧見了廊下狗窩裏縮著一個小身影。


    起初抱著雲初回來的時候,雲懷瑾看到了廊下有個破舊的狗窩。


    隻是他那時候心急,所以匆匆看一眼便移開視線,腦袋裏並未深思,隻當這院子裏還養了一隻狗。


    這狗窩很快被雲懷瑾拋卻腦後,而他的心神都被雲初的高熱所占據。所以原身對狗窩的相關記憶,那時候並沒有浮現出來。


    這也導致了雲懷瑾現在看到雲初縮在狗窩,腦海裏浮現出關於狗窩的相關畫麵時,氣的咬牙切齒,胸口發悶,呼吸急促。


    畫麵裏,原身之前養過一隻土狗,雲初和那條狗親近,有次原身打雲初,那條不算大的土狗碰巧看見了,便衝過來護著雲初。


    結果因惹怒了原身,直接被打死。期間因為雲初一直哭著攔著,原身在打殺了狗後,就讓僅有兩歲的雲初從柴房睡到了廊下的狗窩。


    不是喜歡狗嗎?那你就和狗一樣活著。


    原身倒是沒有給雲初吃狗食,因為雲初本身吃的,連狗食都不如。


    春夏狗窩蚊蟲多,秋冬狗窩冷的要命。要不是雲初命大,他早就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雲懷瑾壓下記憶畫麵,他怕再看下去,自己能給自己來兩下。


    雲懷瑾仔細打量狗窩裏蜷縮著的小孩,瘦小的身體微有起伏,像是睡著了。


    因為擔心雲初的身體,不知道他有沒有退熱。在猶豫一瞬後,雲懷瑾還是輕手輕腳的往廊下走,看看孩子怎麽樣了。


    正在院子裏打掃的梅蘭,竹菊,筆墨,紙硯四人在雲懷瑾踏入院子的那一瞬,心神就都放在他身上。


    在雲懷瑾原地停頓一息,又開始走動後,他們才悄悄抬眼,發現人最終還是往廊下狗窩的方向走去了。


    四人為雲初接下來的痛苦遭遇提一口氣,卻也隻能快速低頭,裝看不見聽不見,該幹什麽幹什麽。


    沒人敢開口多說一句,說了隻能讓小東家更遭罪。


    也就幾步路的距離,估摸著東家已經走到了廊下狗窩了。可四人聽了好一會,都沒聽到動手的聲音,更沒有小東家壓著嗓音的抽泣聲。


    怎麽回事?


    梅蘭正在廊上趴著擦地,她不動聲色的推著布往前走了走,借著柱子遮擋,快速側頭看向廊外雲懷瑾所在的方向。


    這一看,倒叫她愣住了。


    她這位置,看不到雲初,但正好能看清雲懷瑾的臉色和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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