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端陽前夕,九齡敬書:


    衍兄台鑒:


    自上次匆匆一別,時光荏苒,忽已數月光景。憶及前月,家人身陷險境。幸得衍兄疾馳相救,弟銘記肺腑,感激不盡……


    窗台前,李衍翻看著嚴九齡書信。


    這個時代,往來信息都很慢。


    宜昌那邊的事,過了許久,才被京城的嚴九齡得知,一陣後怕,當即就要返回鄂州。


    當然,他父親嚴伯年也早有預料,同時派仆人送去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箋,叮囑他科考為重,同時給他安心。


    雖不能返回,但他還是寫了幾封信,既有給父母兄長的,也有給李衍的。


    這封信上,講了很多事。


    首先,自然是一通感謝。從文字之間,就能看出嚴九齡嚇得不輕。


    隨後,就是各種見聞和情報。


    嚴九齡很聰明,他知道李衍更看重什麽,因此將在京城看到的很多消息,都毫無保留分享。


    正如李衍所預料。


    嚴家在鄂州根本算不上大族,即便在宜昌,也隻是中上,但因其祖父《鎮國十策》,嚴九齡的身份,就立刻顯得不一般。


    大宣皇帝采用了其中兩策。


    無論“開海貿易”,還是“改土歸流”,都對如今的神州局勢,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任何變革,都離不開理論支持。


    在開海派的強大財力支持下,嚴九齡那生前無人問津的祖父,如今儼然成了國師級人物。


    反正,能怎麽吹就怎麽吹。


    所以嚴九齡剛入京城,就很快成了紅人,開海派的官員和富商,爭先邀請,大小宴不斷。


    本土地方派的人,則想著辦法挑刺,連著幾次宴會,都有人出言斥責質疑。


    這種情況下,嚴家根本沒有退路。


    但幸運的是,嚴九齡善於思考,一路上京,走過不少地方,見識遠超那些誇誇其談之輩。


    不僅沒被難倒,還提出很多真知灼見。


    這一下,卻是不得了。


    開海派本就有意吹捧,這下簡直是如獲至寶,甚至連大宣皇帝,都問到了他的名字。


    也正因如此,嚴九齡接觸到了許多常人難以知曉的情報,也對大宣局勢,有了深入了解。


    如今的大宣朝,已到達緊要關頭。


    各地土地兼並,已十分嚴重,伴隨而來的,是各州地方勢力的膨脹,結黨營私隻是尋常,甚至已私下串聯,左右朝廷政策。


    國庫空虛,連驛站都已無法維持…


    這些官員又動不得,一動地方就要亂…


    朝廷軍費也不夠,甚至有軍中將領,暗中走私軍械,有的是購買糧食維持軍隊穩定,有的則是向上賄賂,試圖更進一步…


    如今這大宣皇帝,也是心狠手辣之人,自然想過不少辦法。


    他提升都尉司權利,借其酷法鎮壓百官,雖說清理了一些人,但卻迎來更大反彈…


    他左右平衡,試圖分化地方勢力,反倒引起更大的亂子,差點再次出現彌勒教那種混亂…


    長此以往,恐怕再過個幾十年,大宣朝便會失控,走向衰落,而且周圍還有敵國虎視眈眈。


    而開海貿易,就是大宣皇帝的抓手。


    開海派的崛起,使得地方本土派開始分裂,一番朝堂爭鬥,又弄下不少麻煩貨色。


    更關鍵的是,國庫開始充盈。


    有了錢,什麽都好說。


    這大宣皇帝,最先動的便是各路邊軍,在一次次的將領調動中,將軍權牢牢掌控。


    而這次改土歸流,也是對軍中勢力的一次重新梳理,新式火藥的出現,更是讓其如虎添翼。


    可以說,隻要這次戰爭勝利,大宣皇帝的威望,就會再上一個巔峰。


    到時,恐怕又是一輪腥風血雨…


    這種情況,朝中有識之士自然也已看到,雖屁股不同,位置不同,但卻都有一個共識,就是神州將迎來變革。


    或者鳳凰涅槃,再續氣運。


    或者一蹶不振,逐漸衰敗。


    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神州如今一切混亂,源頭就在這裏。


    就在新式火器研究出的前兩個月,有宗師級高手夜入皇城,試圖刺殺大宣皇帝,被神拳會會長,同樣身為宗師的霍胤擊退。


    但這名宗師的身份,至今還是謎…


    還有,不僅鄂州有天聖教作亂,湘西、嶺右廣西、閩州海上…都有邪修勢力作祟。


    因此,朝廷才一邊用道牒約束玄門中人,一邊大力發展火器……


    除去時局,嚴九齡也講了許多見聞。


    江浙林家的胖公子林鈺,找到了他,二人一見如故,再加上都與李衍有交情,已經結為好友。


    嚴九齡原本醉心於山川曆史,民俗學問,但看了許多事後,已改變想法,想進入朝堂,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路子…


    至於胖公子林鈺,則不改好奇本性,跟著他在各家府上轉悠,見識了不少寶物…


    除此之外,嚴九齡還重點提到一件事。


    因為工部新式火器圖失竊、新式火藥需要前往各地探查礦脈、眾多海外奇珍和機關術運入京城…


    種種原因下,大宣皇帝計劃在京城成立一間新式學府,專門研究陰陽風水、山川曆史、機關火器等眾多雜學。


    名字叫乾坤書院,意為包攬乾坤。


    儒門和墨門的一些人,正在全力推動此事,甚至有些沒落的玄門外丹派,也很有興趣。


    如今正在籌備,大概明後年就會成立。


    京城之中,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


    但嚴九齡覺得,這個書院恐怕潛力不小,科舉過後若榜上有名,就會想辦法進入這個書院…


    乾坤書院?


    李衍看著,心中也提起一絲興趣。


    按書信上所說,這個書院有點像後世的綜合性大學,不過研究的是一些奇淫巧技和玄乎玩意兒。


    將來有機會,定要去見識一番……


    …………


    鸚鵡洲碼頭,氣氛越加緊張。


    今日又是個大晴天,刺目陽光照射下,江麵波光粼粼。岸邊人山人海,碼頭旁龍舟整齊排列。


    如今已是五月初九,隨著賽事進行,那些跑來湊個熱鬧,實力不濟的隊伍,已全部被淘汰。


    誰都知道,接下來的數日才是重點。


    每天都會有一名勝者脫穎而出,等到最後一日,所有的勝者馳騁於江上,爭奪最終冠軍。


    冠軍會有個霸氣的名字,江上魁首。


    對百姓和一些參賽的隊伍來說,這隻是一場盛大節日,隻要成績比看不順眼的村子高,那就會高興的連醉幾日。


    若是贏了死對頭,還會大擺流水席。


    敗者則灰頭土臉,鄉民都不給好臉色。


    而對於一些大勢力來說,拿到每年的江上魁首,也是實力象征,出去說話時,腰杆子都硬幾分。


    此刻,所有的龍舟都已就位。


    龍頭至龍尾,都掛著彩綢,中央扯著彩旗,這有個說頭叫“掛龍衣”。


    船上的漢子們,皆身穿同一色馬甲,紮著同色腰帶,露出肌肉虯結的胳膊,全神貫注,等待號令。


    與後世不同,這龍舟之上更加熱鬧,不僅有大鼓,還有鑼手,用來控製節奏。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扳艄”,皆由經驗最為豐富者擔任,揮舞彩旗指揮,不僅要控製節奏,還要負責查看路線。


    而在岸上,正進行著祭祀儀式。


    一排排端公進行祈禱,香火繚繞,各種祭品粽子擺了一列,眾多德高望重的老者,代表武昌三鎮百姓,進行禱告祭祀。


    這種儀式,每天比賽前都要舉行。


    很快,隨著鞭炮劈裏啪啦作響,一些糕點祭品、粽子,全都被拋入江中,代表儀式結束。


    咻—轟!


    巨大的鑽天炮衝入空中炸裂。


    而這,便是比賽開始的信號。


    霎時間,萬槳齊發,龍舟似蛟龍出海。


    鑼鼓聲響,“扳艄”們站在船尾揮舞彩旗,船員們則喊著號子,動作整齊,將船槳同時插入水中,濺起水花。


    一艘艘龍舟乘風破浪,於江上馳騁。


    咚咚咚!


    鑼鼓便是戰鼓,龍舟之間,你追我趕,互不相讓,猶如戰場交鋒,令人熱血沸騰。


    而在岸邊,百姓們同樣呼喊如潮,個個麵紅耳赤,探頭踮腳,爭相觀望。


    別說碼頭岸邊,就連遠處的樹上都爬滿了人,揮舞著自家小旗子呼喊,動輒就有人太過興奮,腳下一滑,掉入江中。


    一些前來觀看的大佬們,自然不會跟百姓擁擠,鸚鵡洲碼頭附近,專門搭起了高台,甚至還有遮陽棚,供他們觀看。


    排教排頭石宸,也在其中。


    然而,他的注意力卻不在比賽上,而是把玩著手中燧發火槍,興致盎然。


    旁邊一名武當俗家鏢局的當家看到,忍不住微微搖頭,“石排頭,雖說你已有了名額,但這東西畢竟是凶器,還是別拿出來顯眼。”


    “大喜的日子,傷著人可不好。”


    “凶器?”


    石宸一樂,不屑道:“對咱們江湖中人,刀是凶器,棍是凶器,就連這雙手也是凶器,難不成還得砍了放回家?”


    “這東西就是威懾,藏起來有什麽用,光明正大放著,才能震懾宵小。”


    “李當家的,也別怪石某多嘴,有了這個玩意兒,江湖格局可就變了。”


    “你手下那些鏢師,夏練三暑,冬練三九,能練出名堂者,又有多少?大部分不過碌碌無為之輩罷了,還得費心培養。”


    說著,舉起手中燧發火槍,得意道:“而有了這玩意兒,我隻需多花些銀子,就能立刻弄起火槍隊,來多少人,都能一槍撂倒!”


    鏢局當家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分辨道:“這東西就是個器物,器物再好,還是要人來用……”


    “行了行了。”


    石宸不耐煩道:“我也懶得跟你爭,儒生讀書,武者習武,和普通人分出區別,都是一樣的道理,你以為朝廷放出這玩意兒,是想幹什麽?”


    “若今後動輒有武者被普通人拿槍打死,你以為還有多少人,樂意遭這罪?”


    此話一出,旁邊的人都陷入沉默。


    火槍這玩意兒,他們聽了許多,但當得到名額,又弄來幾把測試後,已經明白許多事。


    這東西,對他們或許造不成威脅。


    但那些習武不久的普通弟子,根本擋不住。


    而普通弟子畢竟是大多數,這就意味著朝廷那些裝備了火器的衙役,就能對他們進行壓製。


    這還是普通火槍。


    若有幾把新式火槍,即便他們,一個不小心,都會被打成篩子。


    江湖格局,確實是已經變了。


    有一些高手,即便新式火槍也對付不了,但高手又能有多少,江湖畢竟是由普通人構成…


    一時間,眾人皆心神不寧,陷入沉思。


    而與此同時,江上的比賽還在持續,經過一番激烈角逐,排教再次獲得勝利。


    “哈哈哈…”


    石宸誌得意滿,起身後將火槍插在腰間,對著周圍拱手道:“諸位,承讓了,老夫今日在府中設宴,還請諸位賞光啊。”


    “那是自然。”


    “定要去討杯水酒。”


    他說話就是這樣,眾人早已習慣,但排教在江上畢竟有著不小勢力,無論去不去,場麵話都得說到。


    沒辦法,這就叫小人難得罪。


    石宸哈哈一笑,帶著手下眾人離開鸚鵡洲碼頭,回到武昌城內。


    他當排頭,這些年攢下不小身家,修建的宅子,即便在武昌城中也能排得上號,更是娶了幾房小妾,子女一大群。


    此刻的大宅中,早已搭起戲台,幾個班子的人來回上台表演,那邊獲勝的消息一出,這邊就直接擺起了流水席。


    “拜見石排頭!”


    “石老弟,恭喜恭喜!”


    前來祝賀的賓客,紛紛起身相迎。


    “哈哈哈,同喜同喜!”


    石宸爽朗一笑,挨桌敬酒。


    而在偏僻角落的一個桌子上,付家雙胞胎正喝著水酒,麵帶微笑,看著遠處石宸…


    …………


    “李施主,這邊請!”


    在小沙彌的指引下,李衍進入寶通禪寺。


    不知不覺已過去兩日,他在商會中等了很久,太陽落山時,才得到消息,來到寶通禪寺。


    通玄禪師說,今日要送他一份機緣。


    這件事,當初明珠主持便提過,李衍沒當回事,而通玄禪師再次提起,則讓他有了不少興趣。


    看來這機緣,恐怕不簡單。


    即便夜幕已經降臨,寶通禪寺還是那般忙碌,僧人不斷往來,但來到大雄寶殿後,李衍就察覺出蹊蹺。


    這裏竟沒有一個人影,外麵的聲音,似乎也全部被隔絕,安靜的有些詭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潑刀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老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老西並收藏潑刀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