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瓚素來直來直去,沒那麽些彎彎繞繞,便三言兩語把白日裏的事兒說了,指尖兒敲著扶手道:“大伯母還道我為什麽要將他們打出去,難不成他們在學裏做什麽,伯母半點不知曉麽。”“叫沈鳶出去的時候,唐南星他們可都是瞧著的,人好好的出去,濕淋淋回來,現在剛回院裏呢,平日裏風一吹就咳嗽的人,今晚若鬧了病,三弟四弟來伺候麽?”大夫人一張臉紅了白、白了紅,隻訥訥道:“不過一個沈鳶罷了,也是寄住咱們衛家……”侯夫人卻聞言神色一變,眼風也跟著厲了:“這叫什麽話!”她不好對著大夫人,反倒對著衛瓚訓斥:“平日裏你就跟他拌嘴,如今還讓家裏人把他推水裏去,傳出去像什麽話?咱們衛家合起夥來欺負人家一個……”話到嘴邊兒頓了頓。遺孤。沈家遺孤。而且還是人盡皆知、當年死守康寧城的沈家夫婦,就留了這麽一個兒子,讓他們衛家千裏迢迢地帶了回來。她心疼沈鳶並不是假的。沈衛兩家本是舊友,沈家夫婦赴任前,侯夫人也曾見過年幼的沈鳶。那時沈鳶也是身姿矯健的小少年,學騎射,讀兵書,聰慧過人,知書達理,庭院中舞劍身姿似秋水驚鴻,較之衛瓚不差分毫。那時沈鳶的性子也不如現在謹慎,反而清朗愛笑,見了侯府夫婦,便利落挽了個劍花、執晚輩禮,朗朗笑道:“侯爺、侯夫人,父親已等你們許久了。”小小的一個人,襯著稚嫩漂亮的麵孔,活似一個翩翩小公子,教人疼到人心坎兒裏了。那時靖安侯還考校過他,考過了,便直歎氣,這小子很有天賦,人也知書達理。長大了,定是大祁的一代儒將。“他老子雖有些呆,卻生了這樣一個好兒子出來。”轉而又歎氣,說:“夫人,咱們家那個活祖宗,要有人家半分懂事,我做夢也笑醒了。”她嘴上嗔怪,心裏卻也愛沈鳶的懂事早慧,教他喊自己姨母。誰知後來,沈家夫婦故去以後,再領回來,便成了這病痛纏身的沉默模樣。瘦弱蒼白,恭謹萬分,低下頭說的卻是:“沈鳶不祥,刑克父母,不敢帶累姨母家中。”就這樣一個小孩,百般勸說才留了下來,本意是想他過得順遂安心,誰知又在侯府吃了這些苦頭。侯夫人想一次心疼一次,如今一聽,便徹底沉了臉下來,道:“瓚兒,你上回同沈鳶拌嘴,你父親怎麽罰你的。”衛瓚擱那一唱一和,懶洋洋說:“也就二十軍棍。”又輕笑一聲,說:“這次沒看好他,沒準兒又得挨罰。”大伯母臉色便煞時白了。衛三衛四皆是她的命根子,且不比衛瓚軍營打混出來,自小讓靖安侯打出來的,哪裏挨得二十軍棍。侯夫人便將茶盞擱在桌上,淡淡喊了一聲:“大嫂。”大伯母這回啞了,半晌道:“我……且回去問問。”侯夫人搖了搖頭,道:“此事萬萬不能姑息,我會同侯爺講,若屬實,今日便尋族中長輩,來請家法吧。”“大哥如今還等著補缺兒,如今傳出個縱惡養凶、欺侮先烈遺孤的名聲,哪還求得到位置?”大伯母這下腿真的軟了,呐呐道:“哪兒的話,哪兒就至於此了。”慌慌張張出門去,衛瓚垂眸擺弄著手裏的擺件,說:“對了,我回來時,見兩個兄弟實在不成器,便出手教訓了一二。”“我這個做哥哥的,這點兒事總還是該做的。”沒說的是,衛三衛四如今已躺在床上哼哼了。大伯母已顧不上這個了,起身時甚至讓丫頭扶了一把,才蒼白著一張臉,踉踉蹌蹌回了去。……待人都走幹淨了,房間裏隻剩下母子兩個,侯夫人才放下那冷臉,緩聲問:“折春怎麽樣了?”沈鳶字折春,起字起得早,家裏人都慣常都喊他折春。他便道:“衣裳弄幹了、也換過了,本想送他回院兒的,隻是他嫌我。”侯夫人嗔他一眼,卻緩聲道:“今日做得很好,你可算待折春好些了。”他也不知是不是跟沈鳶鬧慣了,不太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在為沈鳶報仇。倒咳嗽了一聲,道:“母親,大伯父找父親謀的差事,有著落麽?”侯夫人怔了片刻,搖頭歎道:“還沒有,你父親找了好幾個,都覺得不合適。你大伯父性子頗有些浮躁,不肯外放出去,可留在京裏頭,一個牌匾砸死十個,九個是官兒,到時候連累了我們事小,若連累宮裏頭皇後娘娘……”後頭的話,便沒往下說了,衛瓚心裏卻有數。靖安侯府是皇後外戚,他這位小侯爺論理還是皇帝正了八經的侄兒。倒是大房那一家,與皇後侯爺皆非一母所生,力氣使不到一起,好些事兒都是牟足了勁兒撈好處,有了麻煩卻半點不想沾邊。隻是這些話,做母親的卻不好跟兒子直說。衛瓚動了動指尖,心裏想了許多,嘴上說:“那便讓父親拖著就是了,著急的總不是咱們家。”他這話說得精明,倒讓侯夫人多瞧了他幾眼,道:“你怎麽還管起這些事了,真是讓棍子給打乖了?。”他笑了笑,說:“誰知道呢。”年少時總瞧不見眼前這些人與事,總想著報國立功,想著做英雄豪傑。隻是這回,他已不是為了建功立業而來的了。他隻想把記憶裏這些人,一個一個留下來。侯夫人忙忙碌碌安排人去瞧沈鳶,又吩咐丫頭說:“小廚房正煨著參湯,你再熱些點心、燉一碗魚片粥,給折春送去,瞧瞧他病了沒有。”“若是有什麽不舒服的,正好趁著沒入夜,請大夫來瞧瞧,省得夜半三更,連煎藥都要摸著黑,還要平白多受些苦。”他撐著下巴慢悠悠地聽,等到那侍女拎著食盒準備走的時候,卻笑了笑,伸手道:“給我吧。”這院兒裏的人皆聽過他與沈鳶不睦,侍女慎而又慎地瞧了他一眼:“二爺,咱們幾個們去就是了……”“給他吧,”侯夫人看了兒子一眼,笑了一聲,“他難得替他沈哥哥掙了臉麵,急著去邀功呢。”沈哥哥。衛瓚心想,他算是知道他這說話讓人發麻的本事是從哪兒來的了。第5章 兩輩子加一起,衛瓚倒還是頭一回來沈鳶的鬆風院。年少時交惡。他心高氣傲,厭煩沈鳶蠅營狗苟、四處鑽營,甚至不願沾他院裏的泥。那時的厭煩是真,傲慢也是真。沈鳶也在高中狀元前、便早早就搬了出去,待到兩人曆經磨難、稍釋前嫌時,沈鳶做了沈大人,有了自己的府邸,而這偌大的靖安侯府,也隻剩下了他一個人。眼下沈鳶正在案前修複那些浸了水的紙頁,他便帶了湯湯水水進去。一樣樣鋪開,參湯、粥水、幾樣精致微甜的糕點,一紙包糖霜果脯,都是侯夫人小廚房裏頭出來的。小病秧子興許是想謝他的,但又說不出口,最後出口的話越發陰陽怪氣:“沈鳶這點湯湯水水的,也不知有多金貴,竟驚動了小侯爺的大駕。”他便笑著說:“確實珍貴,你拿的那碗便是一碗蛇肉羹。”這小病秧子最怕蛇,嚇了一跳,手也頓時僵住。抬眸細細去打量他的神色,半晌,抿唇嘀咕了一聲:“幼稚。”忽而覺得不對,擰起眉說:“你打哪知道我怕蛇的?”衛瓚說:“忘了,興許是聽人說的,你若怕了就別吃。”說著便湊近了沈鳶,臉對著臉、眼對著眼,慢悠悠道:“你是沒瞧見,這一鍋燉了兩條七環五花大蛇,紅的紅、黑的黑。在鍋裏邊熬邊扭,都打成絡子了,好不漂亮。”饒是知道他是唬人的,也禁不住這般繪聲繪色嚇唬。直說的小病秧子臉色發青,瞳孔發震。險些將那勺子扔了去。他直起身來,神定氣閑,說:“你也別怕,橫豎都熬成粥了,也不能再咬你一口。”沈鳶卻臉青了半晌,又說:“端過來吧。”垂眸竟透出一絲委屈來。隻要是侯夫人送的,小病秧子怎麽也舍不得扔。粥米在燈火下晶瑩如玉,摻了好些肉糜,沈鳶拿勺子撥了又撥,掙紮用舌尖兒舔了舔,嚐了一口,吃出是鮮甜的魚肉來。伸出一點舌尖兒、像小貓似的。衛瓚不知怎的,心尖兒猛的一跳,像是叫什麽勾了一下。說不出是不是解氣。燈火下,沈鳶愁雲慘淡的眸子又亮了起來,如釋重負,小舒一口氣。再抬頭瞪他。他負手而立,假作看他屋裏的擺設,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嘴角翹了起來。沈鳶的院裏陳設不多,這回來了,卻見這院裏不甚精致,卻疏朗開闊,隱有藥香經久不散。這小病秧子體弱不敢亂熏香,卻總有這淡淡的氣息,嗅起來惹人憊懶困倦。窗下桌案寬大,兩側黃花梨的架格上不見擺設,隻堆滿了書冊,底下一層是經史子集,再上頭的,全是一冊又一冊的兵書。他指尖兒撫過書脊,說:“你這裏的書都讀過?”沈鳶舀著粥,嘀咕說:“勤能補拙,不似小侯爺天生將才,自然要多讀些。”他說:“沈鳶,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沈鳶說:“你剛還唬我是蛇肉羹呢。”他便笑一聲,說:“那扯平了吧,這些書我能碰麽?”沈鳶沒想到,他這人近來油鹽不進的,做事也不大按常理出牌,半晌憋氣道:“想看就看吧,不許帶出去。”隻有湯匙與碗壁輕輕碰撞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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