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倆七天吵十次,靖安侯揍親兒子,跟吃飯喝水似的家常。說的事就是聖上視學那日提起的差事,衛瓚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前世便有這樣一樁案,是兵部例行清查時,兩次數目對不上。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隻是沒準兒裏頭就牽連進了貪墨,還不知要牽連多少,嘉佑帝便另遣人去清查。實際上此事自有都察院與金雀衛協理,如今想加上他這個閑散人等,是見衛家四處不沾邊兒,又想給他這個年輕人找些事情做。衛瓚坐在那想著想著,便走了神兒。主要是他爹吹胡子瞪眼的樣,實在有些親切。他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活蹦亂跳的親爹。也是許久沒瞧見了,如今瞧著就高興,見一次高興一次。靖安侯還在那訓他:“前幾日還聽你母親說,你學會親善手足、厚待沈鳶了,我還當你懂幾分人事了,如今又是這副德行你皮癢癢了不成?”就見兒子直直盯著自己看,半晌露出一個笑來,喊了聲:“父親。”他冷道:“怎的?你又有什麽歪理邪說了?”卻聽他兒子咂摸了半晌,挑眉說:“無事,隻是忽覺您老人家越發英姿勃發了。”屋裏頓時寂靜,落根針都聽得見聲音。半晌,靖安侯虎著的臉端在那,上不去下不來的,說:“你……你……什麽?”他兒子他最清楚。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脾氣,自傲輕狂,偏偏又有幾分本事,難免讓周圍人寵慣,這些年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連他這個親生老子都製不住。早些年軍棍還能威懾一二,這幾年已打得皮實了,領軍棍跟喝水吃飯似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什麽時候還會拍馬屁了?便見衛瓚笑了笑,說:“父親繼續。”這還哪繼續的下去。靖安侯頓足“哎”了一聲。卻是把後頭的話給忘了,半晌坐下,冷臉問他:“你怎麽想的,我且聽一聽,省得你母親姑母又說我冤枉了你。”衛瓚卻是一副嫌麻煩的怠惰模樣,隻道:“懶得去罷了。”眼見著靖安侯要發火,又忽得道:“聽聞大伯父四處謀求遷位,這差事他若稀罕,不妨撿了去。”便見靖安侯愣了一愣。可見這些日子,靖安侯也教自己庶兄念叨得煩了。正了八經能填補上的官位,大房都嫌棄官位低微、或是外放辛苦,可真薦去重要的位置,靖安侯又昧不下那個良心。靖安侯擰起眉來,半晌說:“你大伯父……”衛瓚眸中閃過一道濃重的寒意,嘴上慢悠悠說:“此事若立了功,是大伯父自己的本事,若沒什麽功績,大伯父那邊怨怪不到咱們頭上。”“再者,聖上也並非隻任了大伯父一人,有金雀衛和都察院在,也惹不出什麽禍事來。”靖安侯愣了愣,還真靜了一會兒。擰著眉毛瞧了衛瓚半天,說:“你什麽時候關心這些了?”衛瓚卻又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模樣,嗤笑道:“隨口一說罷了,憑誰去都好,左右我是懶得去跑。”“眼瞧著開春了,春困秋乏的,若練兵倒還是好事,朝裏頭的事就算了,我可不耐煩聽他們拿腔捏調。”靖安侯又是一陣頭痛。他還以為衛瓚真對正事上了心,誰曉得還是個混球。這時候難免就想起另一個乖乖巧巧的來了可見自家孩子再好,也總是旁人家的更好。便罵:“你看看折春,人家隻大你兩歲,已曉得繼承他爹的本事、繪陣圖爭臉了,你再看看你你就不能跟人學學?”衛瓚心道上輩子他看沈鳶那般不順眼,多半也有他這個聰明爹的功勞。隻是卻笑:“兒子倒也想給您整理陣圖,您也得有這手藝才行啊。”沈家那點陣圖兵書,把兩代人的心血都交代在那上頭了,他爹倒也好意思開口。靖安侯沒好氣罵他:“滾滾滾,現在就滾出去,差事不做,書就給老子好好念。”“若旬考丟了臉,你看我揍不揍你就是了。”他便又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出去了。走出門,早春微寒的冷風撲麵。前頭還混不吝的笑意,便透出了幾分冷。隨風在邊兒上悄聲問:“主子,侯爺能同意麽?”他道:“多半能。”大房在他父親眼中,無非是有些誌大才疏的兄長罷了。哪裏能想到,反過手來,一刀一刀捅得那樣酣暢痛快。靖安侯衛韜雲,軍功起家、馬上封侯,要懂真這些家宅之間的陰私,上輩子也不至於養出一個傲慢自得的衛瓚。也不至於落得個滿門淒涼。衛瓚的眸子抬了抬,隻見院外一片濃重墨色,撲麵而來春風微冷,連帶著雙腿都有了隱痛的錯覺。+嘉佑十七年,靖安侯離京鎮邊,京中安王篡位。安王坐上龍椅第一件事,就是為了防止靖安侯帶兵勤王、犯上作亂,下令將靖安侯府上下拘入牢中,以令靖安侯交出軍權。他預見此事,第一時間要帶領家人侍從撤出京中,連大房眾人也沒落下。卻是大伯父衛錦程為了找門路投效安王,通風報信,引人前來,混戰中反手砍斷了他的膝,將靖安侯府獻做了祭品投誠。母親身為女眷,經舊時親友轉圜、才勉強因病赦出了詔獄。而他這位小侯爺,便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遺忘了整整兩年。他傷腿爛肉露出白骨,卻到底身份重要,詔獄中人不敢胡來,可侯府眾人卻沒這般好運氣,連隨風等人,都折在了那暗無天日的詔獄中。彼時京中風聲鶴唳,誰在意幾個侍從仆役的生死,便連一聲呼喊都傳不出來,便無聲無息地歿了。之後迎來的,是父親亡故,母親被大伯父一家逼死的消息。兩年後。是沈鳶親自來將他背出獄。那時的沈狀元很瘦,一步一踉蹌。他問:“衛錦程一家死了麽?”沈鳶不語。“死了嗎?”他咬住沈鳶清瘦的肩膀,咬了滿嘴的骨頭和血味兒。他蓬頭垢發,仿佛寄身在沈鳶身上的惡鬼,連恨意都侵染到了沈鳶身上,一字一字問他:“沈鳶,你這般心胸狹窄、這般小肚雞腸……你殺了他們嗎?”沈鳶沒說話。他問:“你那般敬愛我母親……你幫她報仇了嗎?”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沈鳶的眼淚。落在肮髒的青石磚上。沈鳶說:“沒有。”“衛瓚……我沒有。”那天出了詔獄,天烏沉沉地壓了過來,他與他渺小的可怕。閉上眼時他琢磨,自己可真是個王八羔子,那時沈鳶怎麽就沒給自己一巴掌呢。膝下卻仿佛又一陣陣疼痛起來。回了書房,卻越發睡不著。他隨口問:“隨風,若我與父親心思有悖,你是聽從我,還是聽從我父親?”卻聽隨風語氣有幾分重:“小侯爺,咱們是跟你從軍營裏出來的,隻認您一個將領。”這話其實不必問。隨風和他身側幾個侍從,都是他從邊關帶出來的,是一個夥吃過飯的,也是他頭一次有自己的兵。沒叫他們死在邊關,卻叫他們死在了牢獄中。他沉默了片刻,笑道:“既是我的兵,我叫你們做什麽都行?”隨風鄭重其事道:“聽憑吩咐。”他便提起筆,寫了兩個字,笑道:“那你將這紙箋,遞到沈鳶那兒去。”隨風尚且以為是機密,雙手接過,隻見上頭兩個大字。寢乎?隨風嘴角抽了抽:……衛瓚一本正經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你問問他睡了沒。想我了沒。”他說得那叫一個天經地義、順理成章。隨風又讓他惡心得一抖,領了這丟人的差事去了,沒過了一會兒,又灰溜溜回來了。隨風低著頭說:“……他沒說話,好像偷偷罵您呢。”他禁不住一樂。心道挺好,小病秧子忙著罵他,就沒心思想別的了。卻又見隨風低著頭,把手裏的一冊兵書給他,說是沈鳶給他白日的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