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瓚笑吟吟一挑眉,道:“沈解元今非昔比。”沈鳶半晌沒說話,顯然是不大高興,卻是淡淡說:“早知還不如叫林大夫也紮我兩針了。”衛瓚道:“那沈解元不是虧了麽?”沈鳶說:“虧什麽了?”衛瓚含笑淡淡地瞧他。沈鳶這才想起,元夕本就是文人出風頭的時候。若是平日,沈鳶這般一路遇著人,同人攀談結交,猜謎遊樂,又出了風頭,一定是極高興的。從前的時候,他會同文昌堂的學子結伴前來。鳳鳴齋每年都隻做獨一份兒的燈籠,年年都是出京城最難的謎,他連拿了三年,聽著眾人吹捧他文采,回去再將這燈掛在房簷下細細地看。衛瓚想來也是知道的,便問他:“去鳳鳴齋麽?”沈鳶看了衛瓚好一會兒,卻悶聲說:“我走累了。”衛瓚便帶他去附近的酒樓吃元宵。預先訂好的雅間,關了門兒,便隻得衛瓚和沈鳶兩個,透過窗還能瞧見樓下打把式賣藝、吞劍吐火的人。端的是個好地方。沈鳶頓了頓,麵無表情,挑著衛瓚身邊的位置坐了下來。衛瓚總覺著沈鳶這若有似無的小心思,實在是可愛,便有意假裝看不出,慢悠悠給他介紹,說這酒樓的元宵年年都做得很好。一桌子各式各樣的小碗,一碗隻裝兩顆,好教人各色的都能嚐一口。沈鳶隨手拿起一碗,自嚐了一口,是桂花白糖餡兒的,便是愣了一下,說:“怎麽是甜的,還沒肉。”衛瓚撐著下巴笑說:“是了,我忘了,我娘才吃鹹的呢,早知道就讓你在家吃了再來了。”沈鳶拿瓷匙攪了半天,說:“甜的就甜的吧。”見衛瓚規規矩矩不說話,越發有些發悶,這人扮護衛扮上癮了麽,平日裏話那麽多,怎麽這時候又偏偏成了啞巴。頓覺口中的元宵無味了,半晌問:“你的是什麽餡兒的。”衛瓚說:“玫瑰核桃的。”沈鳶“哦”了一聲:“好吃麽。”衛瓚說:“也是甜的,你怕是不喜歡。”沈鳶險些噎得說不出話來。撇過頭去好一陣子,卻是嘴唇讓瓷勺碰了碰。那隻他熟悉的手拿著勺子,舀著一顆白糯糯、熱乎乎的元宵湊在他唇邊。衛瓚如今那張陌生的麵孔,卻透出一股子熟悉的壞心眼來,哄著他說:“屬下忘了伺候公子了。”沈鳶惡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情不願低頭咬著那一顆元宵。嚼開糯米皮,玫瑰核桃的香甜塞了滿口。衛瓚說:“喜歡麽?”沈鳶鼓著腮幫子,冷酷品評說:“不好吃。”衛瓚臉上的笑意已經蓋不住了,輕聲問:“公子還要伺候麽?”沈鳶又瞪了他一眼。他便笑著又舀起了一顆,見著他家公子一臉凶惡地吃元宵。就這麽三口兩口的工夫,卻得外頭似是店中人輕聲稟告:“沈解元,安王殿下請您過去說話。”沈鳶口中的清甜還在,聞聽此言,登時一怔。衛瓚眼中也閃過一道寒光。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猜不透這安王此刻是什麽意思。沈鳶思忖片刻,便道:“你去回話與安王,說按理安王傳喚,我本不該相拒。隻是此時身體不適,恐在殿下麵前失儀,故不敢相見。”沈鳶此時還帶著衛瓚,並不想在這時起衝突,便將這話說得圓滑婉轉。片刻後,聽得照霜低聲道:“公子,安王那邊兒有動靜,似乎往咱們這兒過來了。”沈鳶麵色一沉。衛瓚立了起來。沈鳶低聲道:“你們先進來。”便是照霜帶著隨行一幹人等,將桌上東西盡數收起,也是從前沈鳶總愛偷偷讀書,照霜為他收拾筆墨收拾得慣了,這會兒越發迅捷起來,轉眼將桌上湯圓杯盞收起,仿佛隻沈鳶一個人在此就餐似的模樣。沈鳶不知怎的,抬眼見著衛瓚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握著腰間的刀,平靜無波地立在窗邊,衝他微微一笑的模樣。分明隻是一張陌生的,平靜的麵孔。沈鳶在這一瞬間,卻微微將脊背挺得筆直了。他唯獨不願在衛瓚麵前恐懼。第79章 安王進屋來的時候,衛瓚已如尋常侍衛一般,立在門邊。沈鳶低頭見禮,安王上下端詳了他片刻,卻如初見一般和藹,親切長輩一般慢慢指了指桌子道:“坐吧。”沈鳶並不坐下,隻靜靜立在邊上,平靜道:“沈折春不該與殿下同席。”安王便微笑說:“我並不是來為難與你的。”“不過是恰逢佳節,寂寞無趣,便同沈解元來說一說話。”“這世上聽得懂我說話的人,已不多了。”若在從前,沈鳶聞聽此言,或許不解。如今心裏頭卻清楚了,用著別人的身份,背著別人的過去,怎麽有人聽得懂葉書喧的心思呢。也許隻有他這與葉書喧境遇相似的一個人,才仿佛能窺得一二。這或許便是初見時,安王待他和藹的原因。至於後來……沈鳶垂眸道:“隻怕我也並非殿下知己。”安王轉動著自己畸形手指上的扳指,眉目間微微顯出幾分戾色,卻是柔聲說:“如何不是呢?”“怎麽,折春是怕再觀一次刑麽?”沈鳶瞳孔一縮。他不願衛瓚聽著這話,便急促地喊了一聲:“殿下。”安王以為是他畏懼,這才滿意笑了笑,眉目間幾分陰翳,道:“罷了,教你的人都下去吧,我的確有幾句話同你說。”沈鳶說不出此次與先頭有什麽差別,隻是瞧見衛瓚退出去的時候,目光一直靜靜盯著他,嘴唇動了動,依舊如當初那般說。我在。沈鳶說不出自己是可笑更多,還是暖意更多,他曾經那般敵視衛瓚,如今卻隻因為衛瓚在場,便有了莫大的勇氣。這房間裏隻剩下他與安王。門輕輕關上,便見得安王眉目間的和藹消散了些許,說:“如今的確有些瑣事,想問一問折春。”“前些日子,靖安侯在北疆連收了兩封京中密信,之後捉出了幾個刺客。”此事賴不掉,沈鳶便道:“是折春得知小侯爺失蹤,便寫信請姨父小心。”安王瞧著他道:“聽聞沈解元如今替侯府四處應酬,很是風光,與往前已大不相同了。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沈鳶這一刻其實本該沉默的,他本不該同安王說什麽。安王已走到這一步,並非鼓弄唇舌便可以令其罷手。隻是他仍忍不住問:“什麽叫聰明人?”“明知忘恩負義,明知會禍及生民,陷世事於水火,仍因幾分妒怨而為之,這便是聰明人麽?”他說過了這話,便知有些不妥。安王卻輕蔑而平淡地看著他:“不過是些大道理罷了,是個讀書人都會粉飾幾句,可事到臨頭,連幾兩白銀都抵不過。”“人之貪婪欲壑,若真幾句道理便可以罷休,這千百年來又何來征戰,你又為何這些年與衛瓚明爭暗鬥?”沈鳶卻半晌輕聲說:“我不是與衛瓚鬥,是與自己鬥。”“沈鳶學兵書時,頭一句學的便是,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怒可以複喜,慍可以複悅。一時的嫉恨,也總有止息之日。”“而亡國不可以複存,死者不可以複生。”他一夜一夜憎惡折磨自己,與自己漫長爭鬥,直至自己已確信無法成為衛瓚,仍是無法遏製自己的渴望。安王溫聲問他:“果真有止息之日?沈解元未免想得太好。”沈鳶道:“縱無止息,我之喜怒愛恨,糾纏往複,也隻應折磨我一人。”安王卻是靜靜看了他文弱的麵孔半晌,聽不出話中是譏諷還是嘲弄:“沈解元好氣魄,如今倒還能惦記著為將。”“我卻聽說,沈解元如今已連弓都拉不開了,今日我若要取沈解元的性命,隻怕也易如反掌。”沈鳶隻是在這冰冷的目光中,反而站得更穩了些,不似與安王對話,卻似與自己喃喃。“的確,沈鳶已不能為將了。”“若最後這一根為將的骨頭,都被嫉妒折了。”“那沈鳶還有什麽?”“這遲早付與塵土的皮囊。”“還是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刻薄尖酸呢。”他話罷,便覺出了前所未有的涼意,卻也前所未有的堅定。這次他沒有再因恐懼而後退半步,並非全是為了書本上讀來的大義,也是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