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因對方存在而安心睡去的人,卻變成了他。沈鳶這一覺也沒有睡得許久,迷迷糊糊間,啞聲喊了許多次父母,他熬了兩日都不曾有一分軟弱,卻偏偏在入眠之後濕了腮。衛瓚曾與他一同睡過許多個晚上,從沒見他這樣過,聽得心裏頭酸澀。好半晌出門去,囑咐人給沈鳶將參湯與藥煎上。他忽得慶幸臨行時,母親專程給沈鳶帶上的那一車藥材,若非如此,城中哪裏找得到續沈鳶性命的參。柳軍師中間來找沈鳶,隻在門口聽了兩聲,到底是不忍將人叫醒,吸了吸鼻子,便出來同衛瓚說話。柳軍師說:“已得了消息了,羅大人並那些侍衛,皆殉國了。”衛瓚縱是早有預料,也微微心下一沉。麵上神色卻沒有變,隻微微點了點頭。柳軍師問:“衛將軍見今日攻勢如何?”衛瓚正在沙盤推演思忖,見他問,便沉聲道:“敵數倍於我們,且將領善攻。”來人絕非一城的守軍,辛人早已變了主意,這故意拖延的許多天,都是為了悄無聲息地調集兵力攻來。這與北疆作戰多少有些不同。北疆的那些遊牧民族悍勇,而辛人的將領多謀,精於器械和布局。柳軍師說:“確實如此。”“這攻城的將領我們認得,名喚路鍾,昔日沈將軍在時,便與他交過手,那時便艱難非常。”“他擅長攻城,昔日臨近的兩城都是他拿下來的,今日這架勢你也瞧見了。”衛瓚暗道一聲的確如此,這各種攻城器械與士兵排布交錯,已成陣法,教人應接不暇,應付得很是吃力。並且對方並非無能之輩,這兩三日攻不下,之後必然來勢會更凶猛。這般攻城多來幾次,城中損耗會越來越大。而從京城調集援軍、籌備糧草,都需要時間。柳軍師說:“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觀他的攻城之術又與先時不同,越發精妙了。”卻忽得聽見一聲極其溫和虛弱的聲音說。“有破綻的。”衛瓚循聲看去,便見那小病秧子不知何時從內室出來了,麵色仍幾分蒼白。“我瞧了兩天,”沈鳶堅定說,“他的陣是有空隙的。”衛瓚沒責怪他怎的又醒了,隻命人取參湯來,一手扶著沈鳶坐下。沈鳶這一睡,聲音越發嘶啞,連吐字都帶了幾分艱難,卻說:“攻城陣也是陣,是從人的變換、人與地形的交互,改做了人與攻城器械的配合交互。”“隻要有布置,皆成陣。”隻要成陣,便沒有無敵的道理。他在城樓目不轉睛地,一刻一刻地瞧著。為的便是抓著那一閃即逝的破綻。“他的攻城陣破解不隻在方向,在時機。”“你出城,見旗令行事,時候一到,便從東南方向奇襲,再令城上守軍猛攻。”沈鳶輕緩地攥著衛瓚的衣袖,垂眸輕聲說:“他若再攻城,我一定叫他……栽一個大跟頭。”這是第一次。沈鳶沒有渴求認可,沒有渴求榮耀。他渴求的隻有這座城的安寧。他許久不曾安眠。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第92章 辛人隻休整了一日,果真又來攻城。敵方將領路鍾的心思很好猜,如今辛人人多勢眾,城內人少驚慌,適宜乘勝追擊。這一日城中沒有了衛瓚,戰事便有些吃緊,另一側東城門頻頻告急,似乎是辛人將許多投石車都派到了東門附近,原本就不算多的兵力捉襟見肘,白將軍左支右絀,沈鳶便點選了幾支隊伍支援。點選時,照霜輕輕喊了他一聲:“公子。”沈鳶一頓,輕聲問:“你要去?”照霜便笑了笑,眉眼中透出幾分英氣和堅定來:“我想好了怎的對付他們,我去毀車。”沈鳶心知照霜骨子裏有跟他一樣的脾氣,這幾日一直男裝隨他左右,見過了火與廝殺,眼底是浴血的將士,怎麽可能無動於衷。唯一的區別是,照霜握得住劍,殺得了敵,不必如他一般隱忍。沈鳶半晌說:“你想要多少人。”照霜輕聲說:“幾百人足矣。”烈日當空。他一手帶大的,永遠守在他身側護他安寧的少女,眼底生出了如他一般的野心和期望。沈鳶定定瞧了她許久,輕聲說:“好。”照霜便眼底生出了光亮來,笑了笑,說:“公子,這城裏的旗,有我和知雪的裙子,你記得要買新的還給我們。”沈鳶又說:“好。”他將人給了照霜,便見她穿著幹練漂亮的勁裝,躍下樓梯,一一點選分給她的人,聲音前所未有的嘹亮。她滿意地喊:“隨我來!”一翻身上了馬,便帶著人一路向城外奔馳而去。沈鳶這日穿了一件深紅色的裳,孤身一人站在城樓上。發帶在風中飛舞,衣袖也在風中鼓蕩,緊緊盯著天空與局勢。他身側的鳥兒都飛離了他,無人再是他的守護者。隻有赤日炎炎,高高地懸在天上。他一刻一刻計算著時間。待到午時,敵軍頂著太陽揮汗如雨,已是最為疲憊不堪的時候,一陣燥熱的風襲來。敵陣出現了微不可察的空隙。他等的那一刻終於到了。沈鳶忽得道:“吹角,變旗。”他的聲音並不大,可卻那樣有力。經過傳令兵的口,一聲一聲遠傳。刹那。城牆上豎起無數的裙擺,高高地飄揚著,翻起了鮮豔的浪。角聲也跟著驟然而起,如有千軍萬馬而出。沈鳶定定地看著城下,下令:“反擊。”……城下騎兵終於衝殺而出。那角聲連天,鼓聲隆隆地響,一聲一聲催促著。辛人原本就因炎熱心神渙散,又以為城中必不敢有人迎戰,哪知橫殺出這樣一隊人馬來,登時亂作了一團。時機、方向,都恰到好處,如野獸的獠牙刺入最柔軟的心髒,直楔入了中軍的心髒。衛小侯爺被攻了足足三天的城,幾乎就沒有受過這樣憋屈的窩囊氣。這一衝極是痛快酣暢,一時之間如猛虎出籠,竟是連挑下了三個偏將,在城上幾波箭雨的掩護配合之下,將數萬人馬殺了個潰不成軍。槍纓吸飽了鮮血,銀電的身上都染了紅,辛人愕然瞧了許久,到後來見他衝來,竟不敢迎戰,而是紛紛避逃。以至於他衝殺痛快,拍馬離去時竟無人敢攔。那路鍾已然色變,半晌喃喃說:“這便是那衛瓚?”“子勝其父。”身側副將回過神來,怒道:“豎子猖狂,我去追他!”路鍾道:“站住!”卻已來不及了,那副將自帶著人,提刀縱馬追出陣去,不過一炷香的工夫,竟追上了那一騎白馬的身影。卻聽得一聲傳令。“落石。”便是城牆上忽得有巨石劈頭蓋臉砸下,副將躲避不及,轟隆隆一聲。血流成河。衛瓚瞧也不瞧,自拍馬回城,卻是左右人皆歎:“這落石時機太準,有如神助一般。”若快了一瞬,未免傷了自己人。慢了一瞬,便毫無用處。衛瓚勾了勾唇角,忽得瞧見那城牆上做旗幟的裙擺搖晃傳信,有濃煙滾滾,自東方而起。身側人麵色大喜,又笑一聲:“好啊,東門也讓他們吃了個大虧。”衛瓚笑了一聲,輕聲說:“他們的投石車和頭車都在東門,此刻怕不是毀盡了。”他想都不必想,便知是誰在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