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鸞殿鴉雀無聲,歸屬於李黨的、王黨的,都在等太後發話,而中立的部分人亦不敢在此時當那隻出頭鳥,唯有葉文栩仗著老好人的名號敢出來打圓場。“運河一事,臣以為還是先擱置……”話至一半,眾人忽聞高台之上一聲笑。那笑聲突兀,但甚為清朗,引得所有人都為之側目。葉文栩亦抬頭看去,他老了,眼神已不大好使,但依稀看得出是那位站在皇位左側的小殿下。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勤政殿,葉文栩心想,怎麽一轉眼人就站在象征權柄的高台上去了呢。謝緩步繞過皇位,下至朝臣所站的大殿中來。因還未禮冠,唯有玉簪束起發髻,麵色白淨、身形亦像個未長開的少年。然而直至他在李縉麵前站定,眾人才發現,這位小殿下竟已與李縉一般高了。他先安撫被自己打斷話的葉文栩:“葉大人莫急,這事是萬萬不能擱置的。”又回首去看李縉,嘴角彎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李大人這話說得有趣我才發笑,想必您不會怪我唐突無狀罷?”李縉麵無表情,眼卻像凝固的點墨一般盯著他:“臣不敢。”又是謝。在他剛入朝,見謝與龍椅站在一處時,李縉心中便預感不妙。這位莫名其妙的殿下自初出茅廬後,便無時無刻不在與他作對。若謝聰慧,則定然知道,他謝家如今能被任意搓圓襟扁的境況全是因為太後。籠中鳥想先掙脫,必需籠外的撥鎖之手,他李縉就是最好的選擇。就算不是李縉,挑選任意一個與太後不對付的世家勢力皆可。可謝偏不,他甘心受太後差遣,甘心在她手中的繩索之下,做一條衝鋒向前的惡犬。李縉頭一回覺得眼前濃霧遮蔽,看不清前路,亦看不清這位十三殿下究竟想做什麽。但他看得懂謝看他時眼中的厭惡。“李大人方才那話的意思,是想讓我父皇做這主事開鑿之人?”謝說,“父皇身體抱恙已有數十年,李大人應當知曉,若因此事殫精竭慮病骨纏身,大人可願擔責?”李縉不語。謝話鋒又一轉:“不過或許是我理解錯了。大人身為朝廷重臣自是對父皇敬重有加……那或許大人是認為,我皇祖母無能,擔不起這開鑿運河的諸多事宜?”嘶有人忍不住齜著牙吸了口涼氣,惹得秦庭小幅度地後退了一步,生怕被他口氣熏著。再一扭頭,看見那人是誰,秦庭一樂。“杜大人岔了氣?”秦庭小聲道,“那可得小心些了,您這般年紀最容易患上些疑難雜症。”“……”杜喻之對這位睜著眼說瞎話的秦大人無言以對。當今大周是誰掌權?是太後娘娘啊!這小殿下是不要命了,即便是在暗示李縉看輕太後,那也不能由他明說出來啊!若真惹得太後當眾暴怒,今天在朝堂上發過言的一個都跑不掉!杜喻之抓耳撓腮,想說些什麽排解心房似被螞蟻啃咬的感覺,隻得偏過頭用氣音對秦庭道:“小殿下究竟想幹什麽?”秦庭:“修運河啊。”杜喻之一愣:“嗯?”秦庭又不說了:“你且看就是。”他裝得老神在在,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看得杜喻之愈發一頭霧水。心道原來整個朝堂隻有自已一個人愣頭青似的一問三不知?在來之前,他確實知道此次緊急召集的早朝與謝有關,但上朝之後,便立馬被這一係列眼花繚亂的操作迷亂了眼。謝言語間的漏洞杜喻之聽得出,李縉自然也聽得出。他調整表情,負手行禮,就要向太後責令謝無狀最好能將其趕出朝堂並罰二十大板。但謝不給李縉發作的機會,說他話音剛落,頃刻向太後鞠躬行禮,言辭懇切:“皇祖母允我上朝聽政,星瀾喜不自勝。但星瀾不過十六,若有童言無忌之處還望皇祖母恕罪。”眾人:“……”臭不要臉!你十六歲童的哪門子的言!無的哪門子的忌!第41章 朝堂上禁止眉來眼去很快,明眼人就看得出,這是一場精妙絕倫的雙簧戲了。太後並未發怒不但沒有如杜喻之想的那樣,反而對謝微笑示意:“哀家準許你的童言無忌,無礙,接著說。”眾人:“……”謝領命。他先從先皇逝世講起,說彼時大周剛立,高句麗、南蠻、匈奴皆對我朝這塊新鮮的肥肉虎視眈眈。在先皇驟然駕崩,皇室子孫亦因一場意外死傷無數之際,是太後一人力挽狂瀾,在皇室子孫凋敝時撐起滿朝上下,亦是太後給王騏王將軍下達軍令,大刀闊斧整治群狼,將這些覬覦我大周土地的外族人趕出邊境。這才得以成就如今這大一統王朝,即便百廢俱興,百姓們亦能安居樂業。雖說謝說的與事實大不相離,但以這般歌功頌德的語氣念出來,著實讓在場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連太後都忍不住招手讓他停下。謝笑笑,不再多說,回身問李縉:“所以李大人為何會認為皇祖母無法主事運河的開鑿?”李縉沉默不語。他總不能當眾說因為太後是女子罷。後宮不可幹政可是實行了上千年的鐵律,無論是戰火紛飛的年代,還是大一統的鼎盛之朝,無一例外。可先皇莫名駕崩,一時之間皇宮內外皆亂成一團,原本可讓李縉操作的空間很多,卻教太後橫插一手,率先扶持了謝青山,一去到如今。有些事心照不宣,卻教這位“童言無忌”的十三殿下搬到台麵上來,童子可無忌,他們卻不能口無遮攔,否則後世史官記載的,便不單單隻是寥寥數語了。謝又道:“不過這些與今日我想說的無關。大人們對開鑿運河一事謹之慎之,星瀾卻不這麽認為……”他負手一笑,目光略過眾位朝臣,身姿如挺立的鬆柏。“開鑿運河一事,是我提出的。今日這早朝,也是為我而開的。”*早在錦鸞宮,謝提出開鑿運河一事時,太後便提出了反對意見。她不拘泥於眼前,將目光放長放遠,心知若是能開通貫穿南北與東西的大運河,對如今的大周乃至往後幾代的子孫都有延綿不斷的福祉,但在當下來看,並非一個很好的選擇。謝讓太後說出擔憂,又一一為之解答。如今在朝堂上亦是。李黨一行人已徹底明白,今日這運河話題的興起究竟是為何。高句麗在汴梁以東,雖遠不及北疆邊境的匈奴對大周的威脅更多,但他們世代農耕,彈丸之地被養得兵強馬壯,王騏意圖攻打高句麗並非是天大的錯處。隻是現今的大周,世家之勢占半壁江山,他們一個個富得流油卻一毛不拔,巴不得把家產帶到棺材裏去,想讓他們出錢,簡直天方夜譚。那以李縉馬首是瞻的衛大人便又開始了。“運河無論如何不能在此時開鑿。眼下正是休養生息的好時機,若因運河修建強征徭役,有損國祚。”謝:“開口閉口國祚,大周若真有危難,爾等可敢為國捐軀?”這話說得重,老臣臉色頓時拉成蠟色。他俯身向高台上跪拜,頭磕得砰砰作響:“太後娘娘,如何能讓十三殿下如此妄言,又如此折辱老臣?若當真看老臣不慣,老臣便自乞骸骨,再也不礙諸位的眼!”太後還未發話,謝眯眼一笑,言語緊密:“折辱?大人好一句折辱,不知立於這朝堂之上,受風吹兩頭倒,是否也算折辱呢?”衛大人滿臉通紅:“你!”這位小殿下當真不留一點顏麵,分明就是為了推行運河開鑿事宜。杜喻之看得分明,若無意外,散朝後,此事便不可回轉了。打了老臣的臉,自當如打了他的頂頭上司李縉的臉。李縉臉色陰晴不定,也明白過來著了道,回頭輕瞥了葉文栩一眼。單就李黨而言,定然持反對意見的,但葉文栩作為禦史大夫,也不能由得謝這般胡來,除非有說服他、說服一應持觀望態度的官員的理由。被李縉這一瞥,葉文栩再不說話,明日就要輪到他被人彈劾了。“殿下壯誌淩雲,下官猶為敬佩。”葉文栩展開一幅笑顏,開口便是誇讚,“但開鑿運河並非用膳喝水這種易事,應當從長計議。”謝微微一笑,他並未隻對葉文栩一人說話,而是轉身麵向了整個紫鸞殿的朝臣們。太後坐在身後的高台上,恍惚想起謝當初剛從冷宮出來的樣子,瘦骨嶙峋、天可憐見,如今竟已拔條得如此長身玉立了。謝:“我知曉諸位仍有疑慮,既然今日時機恰好,不妨就將疑慮說出來,我若能一一給出解決方案,諸位是否還會反對?”“這……”眾人紛紛看向身側的同僚……他們不知道謝今日定要議出個所以然來的原因,原本還有些看輕他,以為此舉隻是嘩眾取寵,但此話一出,眾人稍許放輕了心中的偏見,開始思考這件事真正的意義來。開鑿運河,無非是擔心苛政重賦,壓得普通百姓抬不起頭。一旦這些原本為擁簇者的“水”泛濫起來,掀翻這片名為大周的“舟”,後果便不堪設想。太後默許,王騏觀之,李黨眾人巴不得謝再與三朝元老葉文栩吵起來,皆立在一旁看戲。然而謝言之鑿鑿已作擔保,自然有人心神搖曳,表陳出自己的疑慮。“為何偏要在此時修運河?”謝微微頷首,碧色的瞳中滿是自得。他身上略顯臃重的下擺垂下來,掃過象征九重天闕的台階:“在大周剛立之時,需得修生養息。而今已過數十載,久到高句麗換了一個又一個王上,我大周卻依舊如不興的水波,陳守舊序……須知萬事萬物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秦庭不禁失笑。約莫那笑意太明顯,在他臉上格外搖曳生姿,引得謝往他那處瞥了一眼。秦庭收起笑意,假模假樣地將用掌心在臉側蹭了一下,仿佛在模仿什麽動作。謝看懂了,謝無語了。哪裏來的失心瘋!朝臣們等了半晌沒等來下一句,抬頭卻見謝麵色古怪,還頻頻往他們身後看。於是他們也順勢看去但什麽也沒瞧見。謝清了清嗓子,將眾人注意力引回來:“想必大人們知曉,若走陸路,永州至杭州需要數十個日夜;而若運河修起來,人們隨水乘舟,便隻需五個日夜;若有行商者需要運送貨物,無論是布匹瓷器亦或者其他,都能更快地從南至北流入市場之中……”“屆時,世事往來皆可借這條興通的水路,我大周如今死水般不起水波的商貿,便可就此複燃。”在場之人,除了王騏與太後,其餘的人要麽對此事持反對意見,要麽隻明哲保身暫且觀望,而今他們望見謝站在大殿中央,少年瘦削的身軀分明輕易便能被風霜摧折,卻已有人心神動搖。他這般侃侃而談,是否已想好萬全之策?太後既能允許他在大殿上胡言亂語,是否證明太後心意已決?他們的反對,是否還有用處?但謝說的沒錯,若沒修也就罷了,既然皇家都有興修水路的意願,屆時運河連通南北,收益最大的其實是商賈。那些有利益在此的世家們,竟輕微被謝說動了。葉文栩察覺變化,眼露讚賞,卻還是問道:“那修建運河的人力從何而來?”謝:“自然是百姓之中。”“嘶”有人皺眉,“那不還是個隱患?”“非也。”謝從容拂袖,“運河並非一日可修成,人卻不能一日不啖食。若老天賞臉,終日耕作可使家人溫飽,若正逢天災呢?不強製勞作,隻限製一戶一人可參與開鑿運河,每戶可按勞作分量領取補貼……若逢天災,亦可渡過難關。”朝臣中有人眼睛一亮。倒是個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