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庭不語,抬手捏出二指,打出了一陣勁風。那勁風擊打在酒杯之上,將它騰空摜出數尺之遠,“當”的一聲穩穩飛進葉一懷中。“?”葉一一陣莫名,低頭看向那酒杯。隻見杯底淺淺覆了一層酒,晶瑩剔透的一看就是佳品。他凝視了半晌,忽然覺得味道有些奇怪。“……摻了水?”他道。又試圖伸出手指沾點酒送到嘴邊嚐嚐,然而沒等他動作,秦庭手腕一動,那柄常年不離手的折扇割出風刃,於空中飛速旋轉起來。扇麵攜帶著冷冽的風,徑直撥開了葉一的手,將他手中的酒杯打翻在地。“那是小殿下的杯子。”秦庭露出笑眼,“不可無禮。”葉一:“……”有殺氣。他後知後覺,背後生了層冷汗。他在幹什麽啊!小殿下被家主大人騙到這“天階雪”,稀裏糊塗喝醉了酒就罷了,家主大人還不送送,還好小殿下機靈,知道在酒裏摻水……等等!葉一猛然抬頭。秦庭彎唇笑道:“假亦真時真亦假,葉一,歇後語會背了,識人心的功夫也可得多學學才行。”酒是假的,醉酒便也是假的。二人看似舉杯邀月,共樽暢飲,實則真假交織,如大霧行軍、雲中尋星,虛實不辨。那家主大人說的話,又有幾分真呢?葉一又一次覺得,做一個聽令行事的暗衛,真好。秦庭伸了個懶腰,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走吧,回家。”葉一默默跟隨,再不敢多言。隻見秦庭走出去幾步,忽而止步回頭:“這個時間,那些老頭子該起來了吧?”可不麽,天都要亮了,秦家舊臣大多年紀大了,起的比雞都早。秦庭這時回去,得迎麵撞上吧。“唉。”秦庭臉一垮,轉身又趴在了桌上,“不想回家。”葉一:“……”他木著臉,決定不再搭一句話。秦庭便愈發無狀起來。他先是仰躺在椅凳上,拿扇柄當木魚棒,當當當當敲個沒完,繼而又翻身坐起來,站在二樓閣台前唉聲歎氣,好不鬱悶。最後,他猛得將那圓柱一敲。“要不咱們跑路吧!”葉一:“?”又唱哪出?“什麽秦家李家的,不想看見他們的驢臉。”秦庭道,“葉一,備馬,我這就回蓬萊山去見師父,還有師兄師姐們,許久不見,他們定然十分想念我。”葉一:“……”您認真的嗎?葉一想了想,決定反其道而行之,重回最初的問題:“家主大人,那刀疤劉的屍體……”秦庭腳步一頓:“啊,是啊。還有屍體呢。”他搖搖折扇,遺憾道:“那就不能回蓬萊了。”二樓的台階不多,隻有兩層,六階,共十二階。自幼習武的秦庭卻走得很慢,仿佛前麵有刀山火海等著他似的。慣將風月入詩,明月作酒,一身風流颯遝的秦庭,在此時,展現出一種與之格格不入的寂寞來。這時,葉一亦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了。第49章 謝不太開心天色將明未明,鹿鳴居零星地點著幾個燈。謝醉醺醺的,搖晃著身形掀簾而出,被車夫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下了車。檀夏已然在等。其實她是極不情願的……半夜三更不好好休憩,偏要隨著那風流浪蕩的秦家家主出門去喝酒,而後又要興師動眾地讓一眾下人在此幹等著,教人費心勞力的。這麽會折騰人,不愧是出身謝氏皇家。檀夏心中帶著那麽一絲不滿,迎上前去。她親自送走車夫,又打點好諸多交際事宜,正要接著去伺候那位祖宗,回頭一看,便見他正靜靜負手立在一旁,也不知望向了虛空的哪一處。眼中清明如許,亦不見半分醉意。不知為何,與那雙眼一對視,檀夏心中的不滿便不翼而飛了:“殿下……”“下去歇息吧。”謝回過神來,碧色的眼因院內的燈火染上一絲不具名的溫柔,“我不需要你們服侍。”他神情淡淡,教人看不出喜怒,又身攜濃重的酒氣,與平日沉寂溫良的外表大相徑庭。門在眾人麵前闔上,一幹人等麵麵相覷。檀夏身為親侍丫鬟,又是從宮裏跟著出來的,自然不可能真的置之不理。她揮手讓其他人散去,自己端上煨好的蓮子羹敲門進了殿。殿內的桌前點著一盞燈。謝已褪下外衣,隻堪堪將其搭在雙肩處,一手提筆一手鋪紙,正俯首寫著什麽。檀夏不敢打擾,隻將蓮子羹放置一旁,卻不經意一瞥,看見了紙上的字。字跡娟秀卻有筆鋒,但凡識得一些書法常識的都能看出,前者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後者又如同更換了落筆者似的,一筆一劃都透露出書寫之人銳利的鋒芒。檀夏不免多瞧了兩眼,心中犯了嘀咕。這兩種截然不同書寫的風格,如何能出現在一個人的筆下?隻見紙麵上寫著:“佛在舍衛國,隻樹給孤獨園,佛便告比丘,有九輩九因緣,命未盡便橫死……”撰抄的還是佛經。她在一旁駐足地久了些,讓人難以忽視。謝忽然冷不丁地問道:“讀過?”檀夏一驚,忙收回視線:“啊,是的。”她一邊幫謝盛好蓮子羹,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殿下今日……不太高興?”“嗯。”謝並未抬頭,卻痛快應下,“所以抄抄佛經,靜心。”在檀夏眼裏,近幾日的鹿鳴居並不太平。她雖不懂諸多隱藏在其中的湧動暗流,但對於謝的情緒卻把握得很準確。自從那日回宮,謝將自己關在殿內不讓任何人靠近之後,便好似有什麽東西變了。她在妃宮裏將性格養得大膽妄為,但如今跟在謝身邊,自當謹言慎行一些。謝不說,她便不問。隻是今日見這位小殿下回來站在簷下時,那怎麽看怎麽孤苦伶仃的背影,到底還是沒忍住。謝鮮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刻,即便在某些時候,他會展露出少年般的天真來。而眼下,謝身骨倦懶,即便褪去臃繁的外袍,依舊一身疲倦。檀夏將蓮子羹遞過去:“殿下,喝點暖暖身。”“放那吧。”謝道,“我待會再喝。”他運筆極快,握筆如劍,洋洋灑灑的,一篇大藏經小乘部序章便很快謄抄下來。原本以楷書起筆,落到最後卻成了不具形的行草,潦草到幾乎看不清字形。行至最後一筆,墨跡一頓,謝抬手將筆扔到桌上,猛得把自己摔進了椅背之中。而後長歎一口氣。檀夏在一旁坐立難安。看來今日的謝不僅僅是不高興,而是非常不高興。這位小祖宗在太後眼前正當紅,還有誰敢惹他至此?檀夏一時想不通。正當她思忖著要不要退出殿內讓謝冷靜冷靜,以免自己被波及時,謝忽然抬起頭來。“你跟著我,是想作我的側室麽?”檀夏:“?!”檀夏險些被自己口水嗆到,連連擺手,恨不得立馬跟謝撇清關係:“不不不,殿下,奴婢隻是過來服侍您起居的,妃娘娘的話做不得真。”“哦。”謝淡淡道,“那就是你看不上我了?”檀夏:“……”她急得麵紅耳赤,好似十分擔心謝當即便請旨讓太後賜婚,壓根沒發現謝眼底的戲謔。等她做好心理準備,試圖再次和謝講道理,卻又聽謝話鋒一轉。“既如此,我在你心裏,是個什麽樣的人?”檀夏反應過來:“……殿下何意?”“沒什麽。”謝撐著頭,掩麵打了個哈欠,“隨便說說。”既然謝執意要她說,那檀夏便也不忸怩了。反正今日謝情緒不高,抓住人便想捉弄兩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況且,沒來由的,檀夏心中生出一個微妙的念頭謝與宮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官貴族們,並非為同一路人。“是……弟弟吧……”檀夏小心翼翼的,揀了個最大逆不道的稱呼說道。謝笑道:“你倒還是如此大膽。”檀夏也笑。見謝並未被觸怒,檀夏繼續壯著膽子說:“殿下雖貴為皇子,但年紀比奴婢小上許多,在殿下身邊服侍這麽久,奴婢早已在心中將您當做需要寵愛的弟弟。”言下之意便是你比我小那麽多,就不要惦記把我招進後室了!我一點也不想嫁給一個黃毛小兒!謝哼笑一聲:“若我當真要將你納入後室呢?”檀夏一臉的視死如歸:“那奴婢便隻好去蕭先生膝下長跪,讓小殿下收回成命了。”謝朗笑出聲。方才進屋之時,他身上攜帶的煩悶、猶疑、疲倦,在此時也如被風吹走的大霧似的,緩緩消散了。“行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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