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當他獨自一個人，隻有作為“傀儡”的陵恩陪在身邊的時候，他看起來非常的自在，但隻要有其他人在，他就會非常迅速地拾起那層冷漠的偽裝，主動和人拉開距離。陵恩想，如果不是因為他以這樣的方式跟在西貞的身邊，他大概也不會知道這家夥有這樣兩副麵孔。看到西貞這副模樣，陵恩不由得開始疑惑，究竟是怎樣的過去，才讓這個不死族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可惜陵恩沒有辦法提出疑問，進行探究，而西貞也沒有和“傀儡”聊自己過往的意思。跟在西貞的身邊幾個月之後，陵恩差不多已經摸清了西貞的性格。看了這麽長時間，陵恩對這個不死族也已經不剩下什麽敵意了，不過對於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夠破除詛咒，重新恢複對身體的控製權，陵恩還是非常的苦惱。他甚至覺得，隻要西貞能夠幫他恢複，他絕對不會主動為難這家夥。然而西貞從頭到尾都沉浸在探索世界的樂趣當中，看樣子根本派不上用場。真正讓西貞產生改變，是源於陵恩變成傀儡半年後發生的一件事情。這天西貞和平常一樣，在操縱著陵恩的身體討伐過幾隻魔物之後，回到小鎮上的冒險協會交付委托。但在回鎮上之後，西貞卻發現原本安寧的小鎮，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冒險者協會被徹底破壞，原本的冒險者們和協會的成員，也都全部喪命在火海當中，身上滿是猙獰的傷口。在冒險者協會當中，甚至還有好幾個人和西貞說過不少話，跟他交情還算不錯。陵恩的印象很深，此後很多年裏，他都清楚地記得，在看到這些畫麵之後，西貞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滅了火，把斷壁殘垣下人們不完整的屍身全部搬了出來，花了很長時間獨自安葬了他們。整個過程他都是沉默著的，因為隻是一副骨架，所以陵恩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看著他漆黑鬥篷下的身影，這幅場景在陵恩的記憶裏，始終是灰色的。在那之後，西貞在人們的墓前低頭沉默了很久。等到天亮，他起身離開墓地，開始尋找鎮上的其他人，打探起當時的情況。後來他鎖定了進行破壞的對象，知道一切都是出自於魔王的命令。在得知這些情報之後，西貞就踏上了尋找魔王城的旅程。陵恩看了西貞幾個月，在前麵的那段時間裏，他始終覺得這家夥就是個毫無誌向的家夥。空有著利器在手，卻連用法都不會的家夥，每天包裹著冰冷的外殼，內裏卻軟弱得厲害，隻會待在舒適的角落裏等待凋亡。但當西貞踏出腳步，去尋找魔王城的時候，陵恩才發現他從最開始就想錯了。這個不死族其實從頭到尾都不是什麽軟弱的家夥，他隻是單純的沒有戰鬥的興趣。直到這個世界的浪潮把他推到了不得不戰鬥的地步，他才終於逐漸開始正視眼前的世界。看在陵恩的眼裏，以前的西貞好像一直都是漂泊著的，就算踏足在這片土地上，但也像是沒有歸屬。直到他真的準備開始戰鬥，他才終於承認自己也是這個世界中的一者。在這之後，西貞帶著陵恩又經過了不少地方，中途也遇到了好幾次魔王城的使徒。救過一些人，也有些人沒能夠救到。陵恩注意到，每次救人的時候，西貞都是不計後果地用著全力。然而在真的把人救下之後，他卻表現得相當冷淡，每當對方來道謝的時候，他都會冷著臉用刻薄的話作為回應。甚至還有兩次，他明明是救了人，卻因為過於冷漠的言論，被人當成是惡人。不過這些西貞統統沒有在意，他依舊我行我素地做著這種事情，做著溫柔的事情，卻說著糟糕的話。陵恩把這些事情都看在眼裏。他逐漸覺得自己以前對西貞的認知，並不是這個人的全部，這個人的身上還有很多他不明白的地方。這個不死族身上的矛盾，他的秘密，還有他對於救人的執念，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西貞眼裏看到的世界，似乎和別人都不相同，他腦子裏的許多念頭，也完全不知道是如何成形的，總是會在許多地方製造出意料之外的場麵。陵恩對西貞的好奇越來越濃，事後回想起來，當時陵恩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心思。在這之後，西貞終於帶著陵恩找到了魔王城。緊接著就是討伐魔王。西貞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在空間道具裏麵裝了很多的水和食物，還帶了藥水和防具，各種各樣的道具，甚至連在其中過夜的被子都準備了一套。而事實也很快證明，西貞的準備是正確的。他們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去攀登這座高塔般的魔王城。要對付魔王城裏麵數量眾多的魔兵，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雖然說有作為王國榮耀之子的陵恩在身邊，西貞也依然受了不少的傷。但是在戰鬥的過程當中，陵恩也逐漸領會了不少東西，戰鬥的方式也慢慢成型，和陵恩有了配合。西貞就這樣一路往上，最終成功的解決了魔兵和魔將們，又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成功說服了魔王城的四天王，令他們變成了自己的隊友。在損耗了無數道具，最終遍體鱗傷之下，西貞成功打敗魔王，成為了魔王城的新主人。而魔王城的四天王，也成為了西貞的手下。實際上在西貞準備討伐魔王的時候，陵恩根本沒覺得這個不死族能夠成功。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看著這家夥死在路上，或者死在前往魔王城高處的半途中的準備。然而西貞卻憑借著不知道該說是運氣還是能耐，又或者說是特殊的能力之類的力量，成功地做到了別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陵恩無法形容自己在看著西貞披上魔王的法袍，拿起魔王法杖的時候的心情。不過不管怎麽說，西貞還是創造了這樣的奇跡。在這之後，陵恩也順理成章地成了魔王城的高層，並且住在了魔王城頂樓，西貞的房間旁邊。身為王國榮耀之子，陵恩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天竟然會成為魔王城的人。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在魔王城裏所過的這段日子，會成為他人生當中最快樂，也最珍貴的日子。第49章 過去的陵恩, 眼睛裏隻有自己所能夠見到的世界。那是個善惡分明的世界，正義即使正義，邪惡即是邪惡, 他手中的利刃把兩者分明的切開，沒有半點關聯。這是陵恩自小就接收到的觀念，也是他長此以往筆直前進的方向。但與西貞所產生的這場意外, 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製能力, 無法反抗，無法出聲, 無法進行辯論, 從頭到尾以旁觀者的視角, 看遍了席徵的整個旅程。同時也看到了一條前所未見的道路。魔王城理應是邪惡的, 魔王帶領著他的部下們, 在整個伊帝恩大陸製造出無數混亂和慘劇，對於這樣的魔王以及魔兵魔將們，根本沒有半點交流的必要, 隻需要斬盡邪惡就夠了。可是在攻下魔王城的過程中, 西貞卻讓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應對方式。西貞不是單純的在戰鬥，在和他們進行戰鬥的過程當中, 西貞總是會帶著疑問和思考，去了解自己的戰鬥對手。於是他發現了, 很多魔兵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在戰鬥。很多魔將其實從來沒走出過魔王城，也根本不明白人類為什麽和自己為敵, 還有的魔將曾經被人類逼到走投無路，所以才會選擇投靠魔王城。當然也有隻是單純因為對殺人抱有興趣, 所以才會對人類出手的存在。西貞會去判斷每個魔族的心思, 然後選擇如何去解決問題。魔王城的四天王中, 伊迪薩是個對於自己的過往有執念的不死族，他數年間不斷的交換著身體，所有行為的動機，也都是為了能夠找回過往的記憶。所以西貞給了他承諾，保證將來替他找回身體和記憶。莫德是魅魔，以吸食別人的魔力為生，看似沒有正經的時候，整天沉迷於花花世界裏，但實際上卻曾經有過一段尋常人般的過往，有個和平安樂的家族，隻是後來被人破壞了，父母被人殺害，唯一的妹妹也被人抓走，被當做奴隸賣掉。西貞耗費了很大的力氣，替對方找到了他的妹妹，也成功讓莫德站在了他的這方。蜜雪莉雅曾經有過一段戀情，但因為雙方的身份不符，所以最終走向分別。是西貞將她從泥潭裏麵拉了出來，並且給了她勇氣直麵感情。也是西貞後來幫她打破了重重阻撓，令她能夠重新和戀人走到一起。最後是夜族的艾拉，因為身中詛咒，艾拉無法正常與人交流，他所說出的所有語言，不管是什麽善意的話語，聽在別人的耳中，都會變成最惡毒的詛咒，所有沒有人肯靠近他。在許多年裏，和他接觸的人都把他當成了危險又不願跟人接觸的存在，不敢和他過多接近，隻有西貞不知道為什麽，看穿了他的內心，主動與之交流，即使被“惡語相向”也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幫助這幾個人，其實耗費了西貞非常多的精力和時間，甚至還幾次讓他身處險境。這些事情陵恩全都看在眼裏。不過西貞在解決這些事情的時候，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付出的努力，甚至有好幾次被人誤會，差點受傷挨揍，他也是滿臉無所謂的模樣。他好像根本不管外界的任何事情，隻是單純的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時候就連陵恩都忍不住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沒有人向他求救，也沒人感激他的幫助，他一廂情願地做這些到底有什麽意義。很長時間之後，陵恩才終於明白意義在哪裏。魔王城在西貞的統領下逐漸走向正軌，四天王不再仇視人類，改變了自身的想法，甚至主動開始幫助席徵，以實現他的計劃。整個魔王城完全變了模樣，即使是親眼見證著這些變化發生，但陵恩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原本陰冷的魔王城，開始展露出朝氣和生機，仿佛是另一個圖倫斯王國。不，也許比王國還要更占據“正義”的形象。所有人的臉上都常見笑意，四天王常常跟在西貞的身邊，商量著魔王城接下來該如何改變，言語裏滿是笑意，充滿對將來的期待。陵恩親眼看著這幾個深淵中的魔族被西貞給拉了出來，舍棄沉重的過去，站在了光明之下。這時候陵恩才意識到，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用單純的善惡進行區分的。陵恩開始喜歡上眼前的魔王城。這座魔王城是他親眼看著改造過來的，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能夠以自己的靈魂和這些魔族說過話，但在長久的注視之下，這群魔族的真實樣貌，他早就已經非常清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多久才能夠恢複對身體的掌控能力，但他想即使恢複了，他也不會想要去改變什麽。對於西貞的情感，已經從最開始時候的厭惡和拒絕，變得逐漸複雜起來。他無數次的想過，如果他恢複了身體，他到底要和西貞怎麽相處。剛認識的前幾天，陵恩想他大概會忍不住揍西貞一頓，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戲耍榮耀之子究竟是什麽下場。兩個月之後，陵恩想他應該不會再對這家夥動粗了，這家夥明顯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蠢貨，根本沒有讓他動手的必要。但訓斥果然還是少不了的，得讓他知道，耽誤自己這麽長時間，對王國來說究竟是多麽大的損失，他究竟做了多麽愚蠢的事情。一年之後，陵恩想他已經不會再去訓斥對方了，畢竟西貞攻破魔王城，已經做到了很多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在圖倫斯王國，他應該被稱之為英雄，被國王授予榮耀，然後過上繁華富貴的日子。而他大概也會向西貞送上祝福，屈尊跟他交個朋友，聊聊過去發生的事情。幾年之後，陵恩已經無法看清自己的內心了。西貞做了太多讓他無法理解，卻又為之震撼的事情，這個人本身就像是超出了常理的存在，身上有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能力，仿佛隻要他在什麽地方，他就能夠憑借自身的能力改變周圍的環境，成為一切的中心，結束所有人的苦難。陵恩也是用了這麽長時間才注意到，他的目光早就已經離不開西貞了。明明隻是個不死族，樣貌醜陋，偶爾還會犯蠢，經常會對事情做出有悖常人的理解，眼裏看到的東西似乎也和別人不太相同，經常曲解別人的意思，誤會別人的想法。但是陵恩卻依然沒有辦法把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如果自己真的恢複了身體的控製權，他應該做什麽呢陵恩想，他應該會握住對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