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次直接找來了秦屬玉,請求他協助勸說秦四暮回舂都去。我跟著找人的同時,順道聽了一嘴,才知道原來是舂都的老皇帝已病入膏肓,必須在他咽氣前,將秦四暮召回皇宮繼位。秦屬玉問道:“既然是病了,為何上次不提?”官兵回答:“陛下乃一都之主,病情要是泄露到民間,難免會出騷亂。”秦屬玉便沒再細問,哪怕他目光中滿是顧慮。我知道,舂都藏著他的過去,他在刻意對舂都的事維持一種正常範疇內的關心。維持局外人的身份。但看官兵們滿臉的衰氣,想來是秦四暮又躲起來了。看客裏的荊年卻冷不丁開口道:“我知道他躲去哪了。”“當真?”我思索道,“蝕艮峰的每一處都已經找遍,莫非他又去震峰屬玉師兄那裏了?”荊年沒直接回答,隻是瞥了秦屬玉一眼。“不知秦師兄是否檢查過你寢居的裏屋?”“檢查過了,沒發現什麽。”秦屬玉答道。我也搭腔道,“他當初來五蘊宗,首先就去了那兒,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不太可能再故技重施。”荊年沒有辯駁,直接動身前去,我無奈隻能跟上。到了目的地後,隻見屋裏的陳設仍舊是那樣,連個能藏身的家具都沒有。木偶的姿態已經初具雛形,似乎是右手扶於膝上,掌心向下,指間觸地。秦屬玉對手勢甚為精通,因此這自然有特定寓意。大致搜索後,確認這手勢為降魔印,代表擺脫妖魔阻撓、心神安寧、無視亂想,多用於佛像雕刻。修道的人,雕了佛家的結印,屬實違和。再聯係秦屬玉平日麵對木偶時的虔誠模樣,我打趣道:“屬玉師兄,你不會真打算拜它吧?那為何不直接雕一尊佛像?”秦屬玉垂眸,答非所問道:“魔不在外,在於心內,拜什麽佛都不管用的。”荊年信步在屋裏走了一圈,隨手撚住了蓋在其上的黑紗一角。這個舉動讓秦屬玉慌亂不已,急急道,“等等,我自己來吧,師弟你們能不能回避一下?”雖說動別人的東西確實不禮貌,但秦屬玉這麽緊張也很奇怪。我問道:“屬玉師兄,這不就是一具普通木偶嗎?而且還沒完成,都不能自己活動。”“沒錯。”他抿了抿唇,“隻是這木偶的長相……我還不想被人看到……抱歉,還請師弟們理解。”確實,這是秦屬玉堅守的秘密,否則也不會一直將木偶嚴嚴實實地遮住。“那你大可不必擔心。”荊年利落地掀起黑紗。“因為這下麵,並不是你的木偶。”果真如他所說,黑紗下沒有那尊麵容神秘的木偶,隻有一臉菜色的秦四暮。不等秦四暮辯解,荊年就搶先道:“木偶被你埋在昨晚那棵靈樹下了是嗎?”我也明白過來,要是秦四暮昨晚隻是單純為了偷魚,完全可以趁我還在冰湖修煉時就動手。他是故意讓人發現的。這樣的話,我會默認將樹下定為魚失竊的地方,搜查秦四暮時,下意識也避開了這個已知地點,因此沒人想道他把自己和木偶掉了包。算耍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聰明。隻有秦屬玉像丟了魂似的,也顧不上追究秦四暮的過錯,當下就奔去挖木偶了,仿佛一刻也離不開它。被忽略的秦四暮滿臉怨恨,被隨後趕來官兵們團團圍住。“太子殿下,得罪了,隻是陛下的病拖不了多少時日了,還請您配合我們一同回都。”秦四暮對他們的懇求置若罔聞,他剛毅的臉上,隻有稚氣未脫的神情,朝著秦屬玉離開的方向,喊道:“我真的要走了,你一點挽留我的意思都沒有麽?”秦屬玉腳步微頓,但語氣仍然平靜。“你是太子殿下,有自己的義務要履行。”“我才不想做這破太子!”“舂都強盛,統一天邑城以外的所有凡人都城不在話下,太子的地位何其高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少平民求之不得。”“你怎麽可以這樣說?”秦四暮怔怔道,“我以為你會理解我,你應該是最清楚偃師處境的人才對,最清楚我們在皇宮過的日子有多荒唐!你怎麽可以這樣說?秦三朝!”秦屬玉聽見這個名字,更像觸電一般,避之不及地加快了腳步,隻留秦四暮在原地大嚎。“你站住!不許走!秦三朝!小朝姐姐……”最終是官兵上前勸說,遲遲不回舂都恐怕會牽連偃師族人,秦四暮才安靜下來。可是,籠罩在偃師族性別上的疑雲卻愈發深厚。不僅是這句莫名其妙的“姐姐”,還有秦四暮身體上巨大的變化。第62章 陰陽混淆將秦四暮送上馬車後,官兵們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向長老們呈上了一道明黃色聖旨。上書道,舂都帝君所患的,並非常疾,久治不愈,尋遍了天南地北的名醫也無用,故而請求五蘊宗派人去舂都查看病情。長老們見狀,七人都麵露憂慮,想必是猜到了這所謂的怪病,和五瘟塔脫不了幹係。除了最後一人薛佳佳。因為五瘟塔任務有新進展,他雀躍不已,拉著我就回了自己院子,嘴裏直說著,“怪不得秦四暮身上沒查出半點病,原來五瘟塔放出的瘟疫,在老皇帝身上。”我邊走邊回頭,看見荊年臉色陰沉地望著我們二人,大概又腦補了“惡毒師尊逼迫弟子為其打雜”的場景。唉,真難辦。我無奈地問薛佳佳,“你想到什麽了?”“顯而易見,舂都的舂字與四季的春字如此相似,所以這次一定是春瘟。”他一手在紙上寫下舂字,一手摸著下巴努力回憶道,“我記得,在渡業大會見過的五瘟塔,上麵對應春瘟的浮雕是什麽來著……”我也調出數據,如實地開始複刻。塔是個四麵體,並不好辨別方位,我也不知剩下兩麵哪個是春瘟,隻能從印象深的開始畫。首先畫上每麵都一致的瘟使者,他手執一根短棍,兩端磨得圓滑無比,一頭粗一頭細,粗的那頭狠狠錘向他腳底踩著的人,將其搗碎成片片殘肢,但被施暴的人臉上卻沒有丁點痛苦,反而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這也太限製級了,按理說五瘟塔的每種瘟疫都有一個主題,這個想表達什麽?暴力?”薛佳佳看得直皺眉,叫停道:“差不多得了,不用那麽還原細節。”“哦。”我放下畫筆,也開始端詳畫麵。“我覺得,不一定是暴力。”“都碎屍了還不暴力?”“被踩著的可能不是人,因為瘟使手裏拿的,其實不是什麽有殺傷力的武器,而是玉杵。”玉杵,常見的農用工具,舂穀必備,可搗碎穀物表麵的硬殼,供以食用。我繼續說道:“所以,很可能是種比喻手法,用殘肢來借指豐收的莊稼,要不然,為什麽這些被搗碎的人要笑呢?”“好獵奇的比喻,我不認可。”薛佳佳連連擺手,“還豐收呢,敢情你都弄錯了,這畫的是秋瘟,不是我要的春瘟。”我不服氣道:“憑一個舂字就斷定是春瘟?這又不是什麽文字把戲!”“文字把戲怎麽了?劇情總歸是人設計的,說不定遊戲架構師他就是喜歡玩弄文字呢,不信你看五瘟塔和五蘊宗。”“那我也跟你玩文字。”我又拿起筆,在舂字旁邊寫了個秦字。“秦姓,舂都的帝姓,一定也和老皇帝的病有關。而秦字最初被造出來時,就象形著二人持杵舂禾,甚至讀音也和舂相同,後來才演變成如今的樣子。你再仔細看秦字,上下各取了春字和秋字的一部分組合而成。”“老皇帝一個人身上,還能藏兩種瘟疫?你當養蠱呢!?”……我和薛佳佳就這麽爭論著,互相都說服不了對方,最後索性打賭,若是到時在皇宮中發現了玉杵,就算我贏。但出發去舂都還需幾日路程,我便把賭局提前告訴了秦屬玉。“屬玉師兄,你當年,在皇帝身邊見過玉杵麽?”位高權貴者,雖不太可能收藏這種老百姓的農具,但說不準,他有什麽怪癖呢?秦屬玉隻一笑了之,轉移話題道:“戚師弟,我這次會留在宗門,你們路上多保重。”“好吧……”想必是震長老安排的,他不允許自己的好徒弟再被過往的瑣事牽絆。“雖然我不陪同,但是希望師弟能幫我個小忙,將些東西運去舂都。”“行,小事一樁。”於是我跟他進了院子。薛佳佳正巧也過來,我用手肘戳了戳他。“原來你跟我想一塊去了,都想提前套出瘟疫的信息。”“我才沒有你那種莫名其妙的勝負欲。”他白了我一眼。“我,咳咳,本座是來幫忙的。”“哦,搬東西啊?”“沒錯。”他隨手拍了拍一個童女木偶的腦袋。“搬的就是它們。”“搬這些東西幹嘛?”我記得秦屬玉說過,這些木偶離開他的氣息,就是徹底的死物。“噓,別左一句東西右一句東西的,屬玉聽了會不高興。”薛佳佳瞟了一眼帶著木偶去後院清洗的秦屬玉,壓低了聲音道。“真要說的話,這些木偶年歲比你大得多了。”“瞧你這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說得跟來這裏很久了似的。”“也不是很久,就幾十年吧。”“幾十年?!怎麽不早說?我還以為你沒比我早來多少……”“你又沒問過。”他身子往後一仰,作回憶狀。“我現在還記得,當初第一次見屬玉,他沒比那些童女木偶高多少,說自己叫三朝,我尋思著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叫這怪名多不合適啊,就重新取了個屬玉,你看是不是好聽多了……”我從他絮叨的一大段話裏提取重點。“小姑娘?”“是啊,小姑娘。”薛佳佳的表情肅穆起來,低沉著聲音,像講述一段上古的傳說。“常言道,生為陽,死為陰。男為陽,女為陰。而偃師一族,卻是陰陽混淆的存在。他們初生時,為木偶,被賦予生命後就是童女,隨著成年,外形逐漸向男子靠近。性別對於他們來說,是個模棱兩可的概念,生死也同樣如此。不同於常人尋求異性配偶來繁衍後代,偃師死前,會將生命和記憶都轉交給他親手做的童女木偶,新的童女木偶繼續成長,死去的偃師則變回舊木偶,一代又一代,周而複始。與其說是繁衍,不如說是不斷地自我複製。”我震驚得幾乎失語,這完全超出了我的常識,再望向院子裏那些天真無邪的童女木偶時,眼中隻剩敬畏。敬畏生命,敬畏族群。